“若是……我也愿……”柳朝闻脱口而出,心跳如鼓,话一出口,已觉不妥。
“嗯?朝闻方才说,也愿什么?”叶尘闻声转眸,笑意盈盈,眸中光影流转。
这一笑,如春雪融山,万水俱开。柳朝闻心头一震,手指一紧,竟不知所措。
他喉间发涩,耳后泛红,连眼角都染上一层绯意。幸而那一枝梅花此刻花瓣纷落,适时挡住他灼热的目光。“我是说……嗯……”柳朝闻喉头滚动几下,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道:“士为知己者死,若我也有这般至交,自当愿为其倾力以赴。只是那位王爷身为皇族,尚能为一友遍植梅林,可见其挚交,于他定是极重之人。”
语落之后,他低头不语,心中却早已乱作一团。
叶尘不语,只转身信步于林,似漫不经心,实则一言一行,皆在试探。
他忽而停步,语调低缓:“可惜后来各地义军纷起,天下大乱,那位王爷亦殒于战火之中。此地梅林,原种有诸色梅花,亦被一场大火焚尽,如今仅余这片红梅……”他回头,视线轻落柳朝闻面上,“他那位挚交……便也不知所终了。”
此言一出,柳朝闻默然。他听得出来,叶尘这番话语并非无的放矢,而是话中藏针,意有旁指。
寒风乍起,一缕梅香自身后飘然至前,拂鼻而过。柳朝闻循香望去,仿若眼前便是当年火海之中,那满山红梅依旧挺立,不屈不折。可纵是如何烈火焚烧,终敌不过一场大雪的掩盖。往日焦瓦残枝皆已湮没,如今所见,唯有雪白天地,清寂寥远,仿如琉璃。
他不禁轻叹一声:“梅虽傲寒,却非北地原生之木,移栽于此,费力难养,那王爷能植此满岗,想来情意非浅……可惜世道无常,乱世之中,心愿与生命,皆如瓦砾。”他侧眸望向叶尘,“一场大火,焚尽群梅,独余红者。我倒觉,那位将军的挚交或许侥幸存活,重返旧地,再植满冈红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是与不是,如今谁又能道明。唯有这如血红梅,似是故意留痕。
叶尘默然许久,仿佛那阵随风飘落的梅香,也一并带走了他方才眼底那抹淡淡幽光。柳朝闻站在他身侧,却未出声,只垂眼望着雪地上那一串尚未被风雪掩去的足印,浅浅淡淡,绵延而去。
他心中微动。
叶尘今日所言,看似闲笔漫语,实则句句藏锋。他不知叶尘为何向他说起此事,仅是信手拈来,抑或……知晓了些什么?可柳家与当今皇帝之间的关系,知之者甚少,柳家更是素来守口如瓶,叶尘又从何知之?是他多疑了么?
念及此处,柳朝闻微不可察地握紧了袖中衣角。
他向来警觉,可此刻偏偏生不出质问的念头。面前这人话语间虽藏玄机,可他眼中分明没有恶意,只是那一份看似无波的平静里,总隐着叫人捉摸不定的深意。
也许,是自己多疑了吧?
良久,叶尘终于回过身来,眉间霜意早散,唇角含笑,却不似方才那般清冷,倒多出几分藏不住的调侃:“朝闻兄思绪甚重,想来是心中尚存几分盼望。或许,真如你方才所言,那人并未死吧。”
柳朝闻迎着他目光,神情一凛,继而也笑了,笑意淡淡,却真切非常。他缓声道:“世事无常,苦痛离散固然常有,然其间亦藏千万美好。”说罢,目光又掠过那林间朔风中仍挺立的梅枝,“便如这百岗梅林,纵不复当年缤纷,也仍为这琉璃世界,平添一抹胭脂之色。”
他说得缓而坚定,眼底倒真有几分执念之色,那是困在沉雪之中的微光,亦是心头不肯熄灭的一点暖意。
叶尘闻言,神情微动,笑意却未即浮上,只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真羡慕朝闻兄。”柳朝闻闻言一愣,本欲回言,想说他更羡慕叶尘的洒脱无羁,自由身世。然而话未出口,却见叶尘抬首望天。那一刻,苍穹如墨,天光已沉,远空云层密布,风中已有雪意潜行。
叶尘道:“看这模样,恐怕又要落雪了。不知这一场,还要下到几时……”他话锋微顿,轻声续道,“梅已赏过,景亦已尽,不若回去罢。明日我便要南下了,今夜……若能浮一大白,也算不负今朝之会。”说着,叶尘却已转身欲行,袍角微扬,步履轻快。
柳朝闻只得默然让出道来,紧随其后,隔着一身雪影,不远不近。
风愈起,天愈阴,浓云聚于天心,一场新雪正酝酿而成。那百岗梅林间的两排脚印,也不知将于几时,被这新雪悄然掩去。
雪落得并不急,归途中,暮色四合,山风凛冽,林间早已无人。两人未再言语,却依旧并肩而行,脚步一致,呼吸相合,这几日相处而来的默契,又于此刻悄然重续。
敕封庄内灯火幽微,风雪已罩屋脊,檐角风铃被雪埋了一半,已无声响。柳朝闻回庄后径直入了后院,让人取来藏了多年的陈年女儿红,又吩咐厨下备了几味温食。他本不嗜酒,却不知为何,今夜竟生出几分欲醉之意。
那后院本是他读书练刀之所,院中疏梅一株,此刻枝头积雪,覆得极满。两人席地对坐,小榻之上铺着灰毯,炉火咕嘟作响,热气蒸腾,炉边摆着几盏白瓷酒具,朴素而温润。檐外雪未歇,天愈沉,四下寂寂,天地似一幅铺开的素卷,酒气氤氲,添了几分暖意。
叶尘袖中手轻拨酒炉火候,一边倾酒入盏,唇角带笑道:“我还不知朝闻兄酒量如何。”
柳朝闻接过酒盏,微一颔首,仰首而尽,盏底朝天,复将盏轻轻搁于膝前几上,笑意略带自嘲:“我若说能饮三斤,叶兄可会信?”
叶尘一挑眉,却不答话,只斟满自身酒盏,举杯为邀,神情闲淡中仍藏着一丝试探。他不问真假,也不需要答案。
火苗跳动,窗纸被热气微熏泛黄。两人相对而坐,酒意渐酣,话题从今日山间红梅谈至三日前柳朝闻追踪采花贼一事,又言及老君门弟子踪迹难寻,待叶尘南下之后,他仍欲抽空亲往一探。叶尘原也欲相助,却终究未明言,只随口应和数句。两人话语往来,字句虽多,却常常前言不搭后语,像是两条并行的线,时近时远,终难合一。
这一夜风紧,雪急,酒却不知何时已去大半。
柳朝闻原本气定神闲,此刻却面上泛起薄红,眉眼间多了几分晕染的醉意。他执盏在手,腕力不稳,盏中酒液随他的动作轻轻荡漾,仿佛他心头的情绪,也正溢出边缘。
忽而,他低声道了一句:“你说……人这一生,是不是终究得有个去处?”
他语声很轻,却直击心口。叶尘闻言,目光微顿。
柳朝闻却未察,只自顾低声絮语:“我父亲的去处,是这山庄……他的刀、他的名,皆属此地。可我……若不在这儿……”他似在问叶尘,又似在问自己,“……便不知,该往哪去了……”话音渐低,盏未放下,整个人已一头伏倒在案,呼吸渐长渐稳,竟沉沉睡去。
叶尘望着他,久久未动。
他沉默片刻,终是轻轻起身,伸手将柳朝闻扶起抱回榻上,动作极稳极轻,仿佛生怕惊醒这份难得的沉眠。他替他掖好被角,指腹在衣缘轻扫过一寸,旋即收手,转回榻前,斟了一盏余酒,自坐窗下。
雪意透窗而入,梅影斜覆榻上人颜,叶尘执盏未饮,只凝视着窗外雪帘出神。他从不轻易醉,也很少能够真正放松。可今夜,不知为何,盏中酒香却似也有了些许涩意,让他生出一些惆怅来。
忽有风声自院外掠来,极轻极淡,却似有一道影子自墙头一闪即逝,激得檐下残雪“簌”然而落。
叶尘眼神一沉,指节微紧,盏中酒水轻荡。他眸色沉静如潭,语气却冰冷似霜,淡淡说道:“你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