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叶尘递来的那件干净衣衫,一面细细将其撕成所需的形状,开始绕着叶尘的肩膀仔细包扎,一面沉声说道:“我伤势并无大碍,你只需好好将自己的伤养好,不必为我担心。”他不时抬眸,望向那张如同被精雕细刻过的俊逸侧颜,目光微动,忽又低声问道:“叶尘,你的家乡……是在何处?”
叶尘微微一怔——这不是柳朝闻第一次问起他的身世。十几日前他问的是师门,而此刻,问的却是家乡。
叶尘眼前浮过数月前自己在“家乡”散播的那场“瘟疫”以及亲手点起的那场大火,火光映天,焦尸遍野。眉心随之不易察觉地蹙了蹙。他本可再次搪塞过去,可这一次,他沉默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缓声道:“我不记得了……我……很小就被人遗弃了。后来是师父在市井里捡到我,把我带回山里养大的。”说道这里,叶尘便停下了,只这么一句,他似乎也……说的太多了。
儿时之事,家族之仇,都与眼前之人的家族密切相关。虽然叶尘当初救他时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也并非出于侠义之心而出手,除了那坨子的授意,他当时大约也只是隐隐觉得自己不会永远困在师门那一方天地之中,入了江湖,便想要为自己多留一条路而已。可这半个月来,坨子对他说的越多,他暗中查到的越多,便对敕封庄的人生出了越多的恨。而这恨,落到柳朝闻身上时,他却一时拿不准心里的滋味。
他看得出柳朝闻与传闻中的柳家人并不相同,相处日久,他甚至在某个时刻想过,若与这人结为知己,似乎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些忽然冒出的念头,都不是他最初设想的那条路。纠缠太深,反倒成了阻碍。他知道这条复仇之路,不能回头。
柳朝闻哪里知道叶尘心中的挣扎,他这是第一次听叶尘提及师门,本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不料话头却戛然而止,此后半晌也不再言语。想来与叶尘一直隐瞒来历不无关系,柳朝闻只是不知是他究竟是自愿守口如瓶,还是被逼如此。一时之间,他也不知再说些什么,直至包扎完毕,耳边都只有马车压过积雪的“咯吱咯吱”之声。
“多谢。”叶尘抽回自己的手臂,淡淡一笑,似是不经意地说道:“你那师弟我早些时候已经吩咐让星竹先停在了枫桥镇外的亦庄里了,此时虽天寒地冻,但尸身总不会被野兽啃噬损坏。眼下我们便是要去那处,待取了你师弟的尸身,我再送你们回敕封庄。”
柳朝闻抬眼看向他,毫不掩饰眸中的感激之情:“大恩不言谢。”
叶尘勾了勾唇,移开了目光,许久才又说道:“你……你不在敕封庄好生休养,怎么又到了这里?”
柳朝闻似还陷在方才的情绪中,闻言才缓缓回神,低叹一声,便将与叶尘分离之后的种种遭遇大致叙来,唯独将杨偘之事仍深藏心底,半字未提。
柳朝闻所述之过往,叶尘并未尽知其详,可听得幕后之人竟是费郸骁,且已被柳朝闻亲手斩杀,心中仍是不由悚然一惊。
他自那日答应与坨子合作,便先后接触过巫毒教几大高手,其间便有一人,正是仇司佩口中所称的“费使者”。此人本名费郸骁,仗着一副好皮囊,又颇善谄媚,早便成了教主夫人帐中宠客。然此人最大之弊,便是极其好色,恃宠而骄,行事肆无忌惮。恰是因这等劣性,方才使得巫毒教在协助昆弥教捉拿叛徒途中,露出破绽,被老君门觉察行踪,遂牵连至今,事势一发不可收拾。
查若堂乃是巫毒教主之子,自幼聪慧冷峻,最恨之人,便是费郸骁这等狐媚之辈勾引其母。只可惜教主夫人素来偏宠,耳根软至极,任凭旁人如何劝谏,也从不采信,查若堂虽屡欲规劝,终究插不得手。如今他现身幽州,想来未必真为助昆弥教赴险,更大的可能,是想亲眼看同样为昆弥教教主的姘头,是如何被自己旧爱所手刃的,以泄多年来积于心头对于费郸骁的厌憎。
更何况,此番远离南疆,巫毒教势力鞭长莫及,便是费郸骁果真“一不小心”死于他人之手,其母纵有怒火,也未必能查出幕后是他。查若堂虽动不得费郸骁,却可设法让他犯错,错越多,恨他的人便越多,可借用的刀也就越多;趁着这天赐良机,将这枚迟早为祸的眼中钉彻底清除——这一局,布得干净,也收得利落。
叶尘看向柳朝闻,脑中却浮现起查若堂那夜离开时淡淡的一句“不会做得太绝”。眼下若真与敕封庄撕破脸皮,于他也无利可图。如此一来,柳朝闻只怕是他在所有刀中所选的最适合的一把了……只怕即使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杀害他师弟的那些人都不是昆弥教的教众……
马车已缓缓停下,柳朝闻却仍未出声,只是微蹙着眉,似乎还陷在方才的回忆之中。叶尘也不去打扰他,只侧身掀起车帘,向外望去。天边已微微泛白,鱼肚破晓,大雪不知何时悄然停歇。马车前方不远处,一座不大的庄子隐于晨雾雪色之中,门前残破的牌坊尚自立着。那本该是白墙灰瓦的院墙,在雪覆之下,灰色瓦片早已不见,只剩墙体灰白,在雪光映照下反显阴沉。
竹勒住马缰,回头低声道:“公子,里面不干净,你与柳公子就留在车里罢。我在院中备了一辆板车,稍后将棺材安放——”话未说完,便被叶尘扬手打断。他回头看了一眼似已回神的柳朝闻,问道:“人在屋里,已入了棺,你要再见他一面么?”见柳朝闻点头,他便当先跃下车去,等着与柳朝闻一同入内。
这义庄不知建于哪年哪月,门扉早已破旧,大门之上的牌匾亦模糊斑驳,只隐约辨得出“义庄”二字。星竹将马车停于门前,抬手正欲敲门,忽听得侧后方“砰”地一声,似有什么东西重重坠地,紧接着传来一声哀嚎。
三人皆是一惊,忙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株老槐树下,一个黑衣少年正捂着头,狼狈地从雪地里爬起。幸而连日大雪,地上积雪深厚,否则此番只怕要摔得筋折骨断。三人对视一眼,星竹刚要上前查看,谁知那少年一边揉头,一边满眼惊惧地扫了他们一眼,见星竹走近,竟转身撒腿就跑,好似他们三人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鬼魅。
柳朝闻微蹙眉峰,沉声道:“小心,此地恐怕也不安稳。”
叶尘闻言,点了点头,目光追着那黑衣少年远去的方向,低声道:“大概是个哨探,轻功不错,只是粗心了些,竟能从树上摔下来……倒也算是个人才。”转头吩咐星竹,“此处不可久留,你便候在门外,见机行事。”
吩咐已毕,二人不再敲门,只脚下轻点,翻身跃入了义庄内。义庄本就不大,只有一处院落、两间房舍。正中那屋大门紧闭,屋内黑暗无人,从院中望去,能隐约见到几口薄棺整齐摆放;而南侧那间小屋,则透出一盏昏黄的油灯,映得窗纸上一个佝偻的身影隐隐晃动。
柳朝闻并未立刻前行,只是朝那南屋方向一拱手,朗声道:“多谢老翁照看。晚辈今日前来,只为接故人回乡,老翁不必操劳,晚辈自会为他引路。”
南屋中那身影微动,随即伴着几声咳嗽,一道沙哑的嗓音悠悠响起:“咳咳……公子客气了,咳咳咳……请自便吧。”
柳朝闻这才同叶尘一道,朝摆放棺木的正屋走去。屋中黑漆一片,窗户皆被木板钉死,越往内越是伸手不见五指。星竹曾言程奕停于左侧靠窗之棺,二人脚步并未迟疑,径直朝那方向而去。那口棺材尚未合盖,盖板仅留出巴掌宽的一线缝隙。柳朝闻脚步一顿,轻吸了口气,低头自那缝隙望去。然屋内漆黑,他自是看不分明,遂伸手入怀,摸出火折正欲点燃。
就在此时,头顶忽地传来一声极轻的“咯吱”声,仿佛有人踩上了积雪,声音微不可闻,却仍落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