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懒懒斜倚在紫檀雕龙榻上,身披玄色金线朝服,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手中一卷重阳宴章程。那章程纸页未翻过一半,他的目光便游离地落在殿下那名伏跪不起的女子身上。
杭令薇身着浅色尚宫服,面容冷静,却掩不住眼角泛红的痕迹,朱祁镇盯着她那抹水雾初退的绒红眼尾,眼神不觉微敛。
“这是哭过了?是为了那个唐家女儿?” 他唇角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冷意。
“臣恳请陛下开恩。”杭令薇伏地叩首,额触青砖的声音极轻,但却清晰地穿透殿中寂静。她低垂的耳垂随着动作微微颤动,金镶玉坠在宫灯下投下斑驳光影,像盛开又骤然凋零的花。
“唐家一门忠烈,云燕幼承家教,通药膳、晓调香,若能调入尚膳监……”
“尚膳监?”朱祁镇忽而轻笑,声音低缓却带着一丝掐准的嘲弄,截断了她未竟的话。
“那丫头,今年才十六吧?”他不动声色地坐直了些,唇角扬起一抹带着压迫的弧度,缓缓抬起脚尖,勾起她垂落在地的下巴。凉薄的靴尖碰触肌肤一瞬,仿佛带着权力最锋利的试探。
“杭尚宫这般为她请命……”他目光悠悠地扫过她细致的颈线,“莫不是与你私下有何……情分?”
话音落下,殿中静得只剩香炉轻响。
杭令薇睫毛颤了颤,低垂的眼神下藏着一瞬的倦色与冷意。
她抬眼时,却已恢复恭顺如常,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香囊,平稳地双手奉上。
“云燕亲调的安神香,内有西域血玛瑙与苏合清酊,配七味沉香,连用三日,便可止夜不能寐之症。”她顿了顿,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柔,“陛下昨夜未眠,此香或可一试。”
朱祁镇盯着她指间香囊许久,那枚血玛瑙色泽艳丽,澄澈如脂,正是他向来喜爱的成色。
他忽地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手指不重,却精准按在她腕侧最细腻的肌肤处,指腹缓慢摩挲着一条淡青色血管,那动作既暧昧又带着宣示主权的意味。
“若朕准了,你打算怎么谢恩?”他低声道,声音像雨夜里温吞的一口热酒,带着看不清的毒。
杭令薇指尖一紧,几乎被他捏得发麻,却面不改色,目光沉静如水。
“臣女谢陛下隆恩,自当尽力恪守宫规,以正尚宫局之威。寸草之心,不敢忘恩。”
朱祁镇眸色微沉,似在寻她语中的隐意,但这显然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下一刻,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打破了这室内一触即燃的静默。
“哐当——”
紧接着便是王振刺耳的尖嗓子由远及近传来:“作死的奴才!圣上的参汤你也敢摔!?”
脚步纷杂,内侍匆匆而来。朱祁镇神色骤变,像是被什么猛然拉回现实,手猛地松开,寒意一闪即逝。
“退下吧。”他语气凉淡,一挥衣袖,便将香囊丢回榻上。
杭令薇低头应命,起身退下时,手腕隐隐泛红,仍能感到那道按痕的余热。
但她眼中早已没有惧意,只有将生死藏于胸中之后的沉静与笃定。那枚香囊她故意放在了榻旁的位置。
香料内层,有她以雪魄丹粉末书下的隐字:“西山火库,密谋夜动。”
她知道朱祁镇虽偏执气盛,但却绝非蠢人。
这世上,权欲之人最怕两个字:
背叛。
清宁宫的竹帘卷着药气,孙太后正在修剪一盆半枯的绿萼梅,那是唐家去年进献的。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抬:"皇帝要为个罪臣之女破例?"说话的同时用剪刀"咔嚓"剪断一根枝条。
"母后明鉴。"朱祁镇亲自捧起参汤,"那丫头懂香药,尚膳监属尚宫局管辖,正好帮母后盯着有和动作。"
"盯着?"太后突然冷笑,从梅枝上捏起个东西,是只近乎透明的蜘蛛,"你当哀家不知?那晚东厂在郕王府搜出的地契,分明写着'西山库'三字!"蜘蛛在她指间挣扎,"皇帝不如说说,唐家丫头是怎么从满门抄斩那夜逃出来的?"
朱祁镇盯着母亲腕上的血玉镯。那镯子今早还是莹白色,此刻却透出诡异的红丝,像极了杭令薇描述的"归墟"红雾。他忽然改了主意:"儿臣这就下旨流放......"
"罢了。"太后突然剪断最后一根枯枝,"既然皇帝喜欢,就放在尚膳监当个掌司吧。"她染着蔻丹的指甲轻轻一碾,那只蜘蛛化作齑粉,
"横竖......活不过重阳。"
尚宫局的青砖地跪得杭令薇膝盖生疼,唐云燕倒像是忘却了家中的惨案,欣然的接旨。宣旨太监故意拖长声调念着:
“唐氏云燕,擢为尚膳监掌司,秩正七品”尾音还没落下,唐云燕就扑过来抱住她,茉莉香混着眼泪蹭了她一脸。
"姐姐你看!"小姑娘献宝似的举起一块鎏金腰牌,"我能天天给你做杏仁酪了!"
秋阳微弱地穿透云层,斑驳地洒在尚宫局的朱红窗棂上,几只麻雀扑棱着从瓦檐掠过,惊起一片叶落。
杭令薇看着唐云燕欢喜的模样,忽而心中一阵发紧。她手中捏着那块尚未完全干透的地契残角,指尖不自觉地在那枚被火漆封过的“御”字上缓缓描摹。指腹微凉,像是触到命运未曾揭晓的褶皱。
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断续的钟鸣,那是乾清宫的更漏,只有在御前设伏、哗变顿起时才敲响。
她倏然抬头,风吹过廊角,檐下那串铜铃撞出一声轻响,如警如梦,声声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