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夏天出了名的炎热,但秋冬天湿冷,而且没有暖气,更让人受罪,每年一变天,流感就迅速蔓延。11月中旬,几场雨落下来,柳漾和同事们的苦日子来了,护士长调了班次,柳漾比以往更忙,跟赵东南不常见面,她心里怨气不减,有火就发,绝不忍,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往前混。
火锅店装修得七七八八,大老板程东升请高人算过,在众多备选店名里定了“有板眼火锅城”。有板眼在武汉话里是指有能耐,很厉害的意思,三老板肖晓钰带着服务员们在玻璃橱窗上贴着字样:火锅、家常小炒菜、肉丝炒面,砂锅粉丝煲,工人们在里屋搬桌子,冯鹃订的红灯笼到了,连忙去挂起来。
新店新气象,张灯结彩,红红火火,肖晓钰夸冯鹃想得周到,冯鹃搬出三脚梯,拿着红灯笼挂去招牌两侧。左边挂好,冯鹃跳下来看看,去挂右边,踩上梯子让服务员看高度,冷不防两眼一黑,从梯子上摔下去。
梯子不高,但偏偏不巧,冯鹃是头先着地,右脚还扎进了一根布满钉子的木条,肖晓钰连喊几声,她都没醒。
冯鹃摔到了头部,众人不敢随便移动,电话打去秦飞那里,秦飞遥控指挥:“找救护车,送去617医院挂急诊,我直接过去。”
医生为冯鹃做了处理,右脚的钉子被拔出,但颅内有出血,一直昏迷。综合病房住满了,楼道遍布加床,柳漾找科室主任徐怡翎帮忙,把冯鹃安排进一间特护病房,那里面住的老干部今天凌晨刚过世。
柳漾忙完赶去冯鹃病房,手机振动起来,陈玉兰报了丧:“下午五点七分,你爸走了。”
已是夜里,柳漾打去电话,陈玉兰手机占线,她可能正在通知其他亲属。柳漾靠着墙站了片刻,把眼泪逼回去,拧开病房的门,里头却没开灯,冯鹃仍未醒来,秦飞呆坐在她床前。
柳漾走过去,窗外路灯光照进来,她轻声说:“我问过我们主任了,她说再晚一点可能就醒了。”
秦飞不说话,柳漾递过手机,让他看到陈玉兰发来的那条信息,事情索性一起都来吧。秦飞眼中依稀有泪,脸侧向一旁,妈还没醒,爸死了,弟弟该怎么办?他低声说:“我妈倒下去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
他的声音在哭,柳漾眼睛一热,抱着他的头,按到胸前,轻抚着他的背。她在急诊ICU病房工作过半年多,常常这样安慰病人家属。
暗沉的光线里,两人相拥沉默,各哭各的。有泪落在头发上,秦飞平缓了许久,松开环抱柳漾的双手。柳漾说:“你去吃点东西,跟你弟弟也说一声吧,这里我看着。”
秦飞坐着没动,柳漾去给他买吃的,路上又收到一条信息:“我和你大伯商量了,大后天早上出殡。”
ICU外,有两个家属带着棉被和充电宝等生活用品,席地而坐,守护里面的亲人,柳漾帮他们倒了热水,再去冯鹃病房,她刚醒。
秦飞告知了柳志华的死讯,冯鹃愣愣地望住一个地方,眼里毫无灵光神韵。柳漾让秦飞吃外卖,冯鹃回过劲:“我就说今天心跳得不正常,爬到梯子上,眼睛一花,人就倒了。”
电热壶里烧着水,柳漾泡茶,冯鹃吃着饭,拼命说话。柳志华的爸在睡梦里去世,村里人都说是有福德之人,她希望柳志华走的时候也不痛苦。
秦飞记得冯鹃当时还笑言,双方老人都送走,自己是四大皆空,不知多省心。他似有所悟,柳志华走了,他妈才是真正心里一空。以前问她为什么不放手,她总在找理由,振振有词,等柳漾出去后,他问:“你很喜欢老柳,是不是?”
冯鹃闷头吃饭,秦飞一直看她,她连眼圈都没红,瞪儿子一眼:“肉麻。”继而飞快问,“你跟杰杰说了吗?”
“我说你在店里忙,半夜才回家,我在加班,让他自己先睡,可以睡到自然醒,再一起去团风。”秦飞担心柳俊杰忽闻他爸死讯会害怕,只对他说老柳想儿子了,柳俊杰乖乖睡了。
冯鹃拿起手机,找柳俊杰的班主任请假,秦飞瞥到柳漾竟在冯鹃最近联系人里,他刚扫上两眼,冯鹃挪开手机,不让他看,瞪起眼:“懂不懂什么叫隐私?”
秦飞不解:“你们怎么有联系?”
“她是护士,又是老柳的姑娘,我问两句都问不得?”冯鹃要下地,秦飞放下筷子去扶她,她试了试右脚,还不能走路,一跛一跛去上厕所。
秦飞一瞥之下,来不及看到更多,但冯鹃和柳漾交流的不是柳志华,而是火锅店的进度,他等冯鹃睡下,去找柳漾,柳漾还在工作,也不给他好脸色:“我爸想问,怕我妈不高兴,让我问一下,不行啊?”
秦飞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这也说得通,他向病房走去,忍不住转头看柳漾,她在安慰小病人。病人如织,没人知道柳护士失去了爸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被安慰的那个,却忘记安慰她。
秦飞在陪护床上睡下,大清早被护士查房惊醒,冯鹃又坐在病床上发呆,见他醒了,一通发号施令:“你去医院食堂给我买饭吃,买了就回去,带杰杰去团风,他有三天假。”
秦飞问:“你呢,我让大姨过来?”
秦飞的两个姨妈都当了祖辈,一个要照顾外孙,一个要照顾孙女,冯鹃认为劳师动众没必要,她只是右脚走路不方便,喊两个服务员左右一扶,往出租车一塞,她就回去了。这病房高级,中午之前她就退房,不然又得算一天费用。
冯鹃是前妻,不用掺和葬礼的事,但秦飞拿不住她的态度,直接问了,冯鹃挥挥手,云淡风轻:“我去个什么,我巴不得省钱省心!”
“我送杰杰去团风,掏多少红包合适?”秦飞理不太顺这门道,虚心请教,冯鹃转给他两万块钱,“我准备好了,你代表我们一家。”
“我有钱。”秦飞不收,母子俩僵持,冯鹃告诉他这笔钱绝不能省,“再怎么样,他是杰杰他爸。杰杰一直不晓得我跟他爸离了婚,老柳说了,家里人都会瞒着他,永远不说,也没必要说。这个钱你要当着杰杰的面给,听懂了吗?”
秦飞收了钱,昨晚他发过誓,只要冯鹃醒了,他以后都听她的。走出住院部,他特地绕去急诊,柳漾已经下班走了。
柳漾在一家面包房吃早餐,要了热牛奶和新鲜出炉的葡萄干餐包。这段时间,她看出柳志华大限将至,每次一下大夜班,她就去团风跟他待着。
柳志华行动不便,陈玉兰找村人借了轮椅,每天都把他推出去走一走,柳漾也在的话,就走得远些,去镇上看看。
连日来,柳漾熟知柳志华少年时走哪几条路去上学,在哪个池塘里,他钓过一桶鲫鱼,在哪片竹林里遇见一只灰色的兔子,又是在哪一年,第一次吃到传说中的面包,里面还夹着葡萄干。
柳志华说话费劲,这些事都是陈玉兰转述的,细节模糊的地方,他才进行更正。柳志华19岁去当兵,在那之前,他在交通部门的基层道班当临时工。镇上惟一的主干道是国道,当年还是沥青路,柳志华和同事们的主要工作任务是养护公路,保障畅通。
管养工作不轻松,填补坑洼的路面,修整路边杂草、清理水沟以及培育苗木,柳志华每天都过得很闷,疾驰而过的外地车构成了他一天之中最大的乐趣,全国省份的简写,诸如琼黔桂冀,他背得滚瓜烂熟。
有天一辆沪字牌的大卡车经过,司机下车撒尿,讨杯热茶喝,他有些咳嗽,柳志华塞给他几包胖大海,司机回赠他一只葡萄干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