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志华只在杂志上看到外国人的早餐是吃果酱涂面包,他吃了面包,觉得比白糖粽子好吃一百倍。但果酱是柳俊杰出生后的事情,冯鹃奶水不足,他在超市给儿子买奶粉,看到前排小玻璃罐上果酱字样,才打捞出那段旧记忆。
匮乏的时代早已过去,柳志华对果酱的印象平平,但松软的面包仍是他心里第一等好食物。柳漾小时候,每到周末,柳志华就说给她加餐,给她买回面包和牛奶。
武汉早餐出了名的丰富,最负盛名的当属热干面,但柳漾自小被柳志华培养的味觉偏甜,到现在她吃早餐也是甜口,一碗豆腐脑加两勺白糖,一份豆沙馅的欢喜坨,或是油墩子配一碗米酒冲鸡蛋,武汉人称为蛋酒,再或者是一只苕面窝配一杯豆浆。
柳志华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每次柳漾去看他,都给他带各式面包,他进食困难,这种软烂食物,他一直吃到去世前夜。柳漾俯身去看她爸,他遗容平静,陈玉兰说昨天下午三点多,他吐了两次,还吃了一颗止疼药,说他想睡一会儿,话没说完就晕过去了。
陈玉兰胆战心惊地守着,不时去试试他的鼻息,下午四点多,她感觉柳志华的身体在发冷,五点零七分,他停止了呼吸。柳漾不动声色,冯鹃从梯子上摔下,正是下午四点多,她接到秦飞的求助电话。
陈玉兰和大伯为柳志华换上簇新的衣服,西装革履,脚上是柳漾找人定制的大码皮鞋。她结婚那天,伴娘们都夸柳志华帅,老帅哥去那边了,行头也得体体面面的,不能被笑话西裤配运动鞋。
陈玉兰和柳志华的哥姐商量办丧事的细节,走得近的亲朋都通知了,还有些远亲正在联系,殡葬队的人也都请到了。酒席的厨子是借轮椅那家的亲戚,他们是做惯白喜事酒席的熟手,人工费打了七折,再额外送条香烟就行。
柳漾对此都不懂,陈玉兰让她通知她这边的人就行,柳漾的好友不算多,最要好的便是结婚时那几位伴娘,在武汉的都答应过来,沈维发来红包:“回不了,节哀顺变。”
昨天接到消息,柳漾就通知赵东南了,今天上午赵东南请了假,和她一起回了团风。他祖辈都健在,没参加过近亲的葬礼,更别提主理了,请教他作为女婿该做什么,陈玉兰说:“漾漾她爸说了,只要漾漾不受婆家的气,他就放心了。”
陈玉兰难得说句重话,显然是察觉柳漾和赵东南的感情出了问题,尽管柳漾不承认,但独处时她流露的迷茫和失落情绪,让陈玉兰不安,她有责任点一点女婿。
赵东南一听就懂,恳切道:“妈,有些事我是做得不好,已经在改进了,等元月份发了年终奖,我就跟漾漾买房,好好过日子。”
柳漾不吱声,专心地握住她爸的手。她爸没留下遗言,但对她的牵挂和担忧,她都懂。小时候,她就读的小学是水果湖二小,柳志华总牵着她送去学校。水果湖不产水果,据说是水口湖以讹传讹而成,但幼年的她总以为世上存在五彩缤纷水果满湖的景象,但愿天堂就是一片水果湖。
许多年了,难得再握一下爸爸的手,上一次还是在家里拍全家福,柳漾站在中间,拉着爸妈的手,她爸的手温暖枯瘦,有微微汗意,她笑着,却很想哭,睁大了眼睛,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照片是柳俊杰拍的,当时柳志华还遗憾,赵东南不在场,女婿是半个儿子,全家福理应有赵东南。
柳漾也那样想过,她转过头去看赵东南,他在向大伯询问注意事项,她心里百味杂陈,他和那个小女孩当真没什么吗?这些天,这个问题一直搁在她心头。
吻痕事件后,柳漾抗拒赵东南的求欢,一再争吵过,质问过,赵东南每次都态度端正,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但是需要妻子发火,他才意识到这是不能触犯的底线吗?那样深的吻痕,不是一扑一推之间就能留下的,他为什么不立刻推开?
柳漾说不出有多失望,但难道为这件事就离婚?多少夫妻都在忍受相处中的大小摩擦,忍不了的时候,也对朋友撂狠话说不过了,日子却还是一天天过下去了。
赵东南下午还有会议,吃了午饭就走,柳漾把他送到村口,缓缓走回来,陈玉兰问:“你跟他的感情出问题了?”
柳漾否认了:“我就是想到他妈可能要来,烦心,一眼都不想看到。”
丧事千头万绪等着陈玉兰,她无暇再问,但柳漾没什么好多说的。父母离婚,是到了无可回寰的地步:冯鹃怀孕了。赵东南和小女孩之间,只有个吻痕,没发生更多事吧?可是即便如此,她依然感到恶心。
秦飞把柳俊杰送来,昨晚,柳俊杰独自在家睡了一晚上,乖得让秦飞想哭,秦飞把车停在村口,走在山路上,才说出噩耗,柳俊杰大哭着跑进门,扑在他爸身前哭。
柳漾出于客套,问了一嘴,结果兄弟俩竟然真没吃饭。秦飞本想在路上买点吃的,柳俊杰直觉不妙,说他喉咙堵着,吃不下,饿着肚子来了。
柳漾给两人下了青菜挂面,煎了荷包蛋,柳俊杰仍说他吃不下,柳漾垮下脸:“必须吃,你晚上得守灵,要保证体力。”
柳俊杰吃着面,眼泪无声地掉进面碗里。秦飞送出三万块钱红包,冯鹃两万,他一万,陈玉兰不收,他坚持让她拿着:“办丧事花销大,老柳是杰杰的爸爸,我们开了火锅店,只拿得出这些,辛苦陈阿姨。”
柳俊杰红着眼睛说:“我老妈开店忙,还摔伤了脚,阿姨很辛苦。”
陈玉兰第一次摸了摸这孩子的头,以前每次留他在家里吃饭,都看在柳志华的份上,但孩子是好孩子,孩子没有错。
秦飞公司的新项目任务紧,走了。柳俊杰一步都不离开他爸,柳漾下午睡了一觉,晚上来换柳俊杰守灵,柳俊杰不干,还坚持要搞懂守灵的意思。
陈玉兰用柳俊杰能理解的语言告诉他,人做了新鬼,走黄泉路人生地不熟,心里慌,亲朋子女守着,为他壮胆也壮行。柳俊杰听哭了,撑到后半夜,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柳漾让他去睡,他不想离开他爸,柳漾拍拍自己的肩,柳俊杰迟疑,终因困意席卷,靠上她肩头。
柳漾平时见这孩子,长手长脚,已是小少年的模样,但此刻依靠着她,显得很弱小,脖子细得好像撑不住,偏偏热乎乎的,姐弟俩相互依偎,很快都睡着了。
次日清晨,柳家老亲戚陆续都来了,柳漾和柳俊杰分头补觉,吃完晚饭换陈玉兰去睡觉,姐弟俩继续守灵。傍晚赵东南也来了,夫妻俩守了一个通宵。
出殡当天清晨大降温,秦飞给柳俊杰带来羽绒背心,站在门口看着柳漾靠在赵东南怀里睡着,她不知梦见什么,扑簌簌地流着眼泪,他没惊动两人,去楼上房间找柳俊杰。
柳志华上午就要入土,柳家亲戚起得早,人声渐渐响起。柳漾醒了,惊觉自己哭出一脸泪水,她用手背揩了一把,不明白为什么会哭,梦里明明是一些凌乱的甜蜜往事,谈恋爱第一年,冬天来得很早,赵东南接她下班,等到她填写交班报告,他冲去医院大楼门口的小摊买糖炒栗子,热乎乎的纸袋往她手上递:“你快捧着。”
外头的雪落得厚,柳漾拂去他大衣上的雪花,剥开一颗板栗,喂给他吃,自己再吃一颗,然后一起去吃羊肉锅。此时再想起,她怅惘一笑。
大伯和抬棺的人进来,早上8点7分,柳志华入棺,这个时间是找人算过的,说是能福泽后代。
柳志华被众人抬起,柳漾看见他腰带上系了一串很小的中国结,必是陈玉兰亲手编织,她回头看陈玉兰,陈玉兰一言不发,目视柳志华被抬入棺材里。
这串中国结,是他们的信物吧,做个凭证,来生再见。柳漾心头涌起悔意和不安,她妈对她爸感情极深,她本该早点成全他们,可是事情不推到那一步,她就做不到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