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辰原先以为,在那条两分之路上边,林柯这人是用了什么仙法,方能挪了他的话语教自己听着的。毕竟他于术法之类,那是当真并不如何了解,便连有时在初隅山上,夜里缺了灯油,林柯不愿出门扰了自家妹子,于是施出来个小小法术,招着一大群萤火围在案前照明。他面上虽撑着个见怪不怪的神色,该瞧书瞧书该瞧人瞧人的,其实心里都能神奇纳罕上个好半天。
然而自个儿的思想渐渐回笼,他便也发觉出许多不对来,譬如在他走在那黄泉岔道上的时候,那人其实并不应当知道。
就当先前那老头......那年轻藤妖是林柯遣派着来,目的便是要引他上山的,那也不当是挑着个天雷落得最繁盛的时候,毕竟半夜里千辛万苦地赶上这石悬崖来,总不能是为着殉葬罢。
他既不应逢着天雷,便也不该进入到到那双岔路里边,毕竟那是个半死之人掠至生地的必经处,不是什么说误入便能误入的好去处。林柯便是再如何妥帖周全,也不会想到在这么个三万年见不得半个人影的地儿里边,提前布置好一道传音,还种下来一棵小小树木来等着自己。
唯一可能的,便是那人也正巧在与自己一般的时间,趟了同一条黄泉双岔,并且因为法术高强些,便能越了四围阻碍,瞧见他那时整个儿地都是怎么一个好模样。
瞧见便瞧见了,还要偏管不住嘴地同人讲上几句话,这便罢了,却还要施着法术来哄人开心?虞子辰只觉得越往深里想,他心头上那把无名火便烧得愈发旺盛。
——无怪这人当时讲话声音那般飘飘渺渺,听着就跟死了半截似的。那家伙半只脚都已踩进黄泉道去了,却仗着他虞子辰瞧不见,还要拼着命地跑他面前逞能,又是传音又是搭床,装出来个多么游刃有余的样子,真当自己是什么绝代大侠现世神仙,怎么折腾都不会死呢!
正要转身臭骂上他几句来解解气,一回头便见到那张温淡面容,云松留风似地带着一点浅清笑意,安静妥帖,就在自己身侧极近的地处,只要他稍稍一伸手,便能触及那片云雪一般四面飞散的衫袖衣袂。
好像就在无声而温柔地说,你瞧,我在此处,离你很近,并且不会离开。
是这人一贯的、风一样温淡的性子所能说出的话。
虞子辰往日里的那些朋友里边,谁谁不都是些粗卤家伙,若是起了矛盾,相对着便是一场能将对方褌裤都给闹飞了去的狠狠臭骂,再不济,便都丢了武器赤膊下地,实拳实肉地来上一顿好打。
像林柯这样,生得跟书生似的家伙,他们则恨不得见面便避着对方走的。无何,太麻烦了:骂也骂不得,若是动起手来,那呼吸气息略重些了,都要担心将对方刮倒在地——自己尚未动手,倒是人自个儿先摔出个脑瓜儿懵来,而后便是四面人群“救命”、“杀人”,野凫似地一阵胡嚷嚷,能将人兴致都直嚷嚷去了大半。
真是好生没有意思。
虽也知道,林柯当真不是什么细柳扶风的弱质酸儒:那人武功底子根本不在他虞子辰之下,并且一满身的奇门异法,真要动起手来,谁输谁赢的其实还当真不那么好说。然而毕竟这人就生着那么一张脸,并且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呢,虞子辰那些脏字眼在嘴里打了几个旋,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落回到喉咙里边去。
......实在是说不出口。
既是打不得、说不出,那一腔翻滚的怒气,在见着那人满脸写着“诚恳认错”四个大字的神情的时候,也就跟一瓢热水跌进了冷油锅,翻腾过最后几个泡,便也再闹不起什么花儿来了。
怒意过去,那片被狂风搅乱过的心湖里边,重云低叠,满地残枝折柳。他隐隐地觉得心口闷,抑着什么难受得很,好像自己四周边的世界都随着他想象里边这人的低弱,变作了一个轻脆易碎的琉璃瓶子,并且半悬空地搁在悬崖边上。只要他动作上稍稍剧烈些,手边无意间带起的一点点风线,都能将这片平静打碎了去,而后咣嚓一响万事大吉。
林柯见他半晌低眉不语,时不时撩起眼睫来瞧自己一眼,瞧过以后面色又更添几分阴翳,前边儿还能讲上几句话来将人调得微微笑起来,这时候却毕竟不知道该讲的什么言语才好。
白发缠络而成的帘幕将日光遮挡了个八|九分,树下阴影疏络,光影沉浮。虽是初夏,海边地里的气候却闷热得几乎配不上一个“初”字,想来是海水兼了日照蒸着,人便活像是那蒸笼里边的大螯蟹,只能勉强靠着一点时起时落的海风,聊胜于无地驱去那些粘稠的热意。
他这样通透的人,见着那人神态变化,那对频频往自己身上瞧的双眼,其中暗色就像雨前滚云的颜色,随着时间渐渐地浓重着——他还能猜不出这人在想什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