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柯将人手臂拨着一边去,面上反是无奈神色,苦笑一声,“这个却不至于不知道,”他顿一顿,稍加重了些语气用来讲这话:“我能瞧见你,也能听着你,因着你并不是什么教我恐慌而至抑制不得情绪的存在——话儿我直说不得,这般来讲,你能听明白么?”
几乎是立时间地,虞子辰便联想到方才所见林重枫的怪异举止:这人就他瞧人的眼光直看过来,本该是个温善柔和的好人,偕同着林柯评价的,满身书生气,若不瞧他一对手,哪知这是个木匠。
便是遇事沉稳镇静着些,到底如何都担不上“冷漠”二字,却就冷静看着自己胞妹受到这般杀戮,还能冒出两颗冻铁冷石:
“不值”。
他是该想到,这哪会是一个正常人能转变得来的情绪,便在杀手里都该归着冷血变态那一类;而生性既非是如此,便只能是受着某些隐晦事物的抑制了。
只需稍细致着来听林柯表述,便不难知晓,这事物抑制人的规矩真是好生奇怪:不单单是戒嗔戒怒、禁喜禁悲,它是不许人生出任何过分激烈的情绪。
乍听来怎的竟仿佛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事物,毕竟倘若心绪翻腾蔽了两眼,心神一时混茫之下,最终做出的事件,十有八九都要诱人后悔。
……想法自然是好的,想来最初设计了这东西的神仙精灵,大约也就只是想教人一个时刻清醒。只是这物件后来随着时间走动,却也渐渐变了味,内里性质愈发嚣张张狂霸道起来,倒反压了最初时候设计心思、造成一个压抑人的坏东西了。
且看林柯现下模样,就连这事物的存在功用,竟须得拐弯抹角着才能向自己说出口,便晓得这好似禁制一样的东西,其面目早已变作了怎般严厉凶恶模样。
虞子辰只是一想这人都是怎样趟过来的这些年,便已觉周身窒闷,虽不是痛也不是痒,却偏偏就是不自在得很,就是替人憋得慌——何况林柯这直面受着这事物的当事人。
虞子辰想着想着都要觉着不忍了,林柯虽不晓得他的思索,只是凑过脸去看那边惨不忍睹的神色,也约摸猜到这人都是在胡思乱想什么事,一时间真是没忍住。
他倒不觉自己有什么难过,瞧着身边人面上神情,既带好笑,亦有喜欢。于是伸了手掌在人面前晃一晃,“其实倘若习惯了,也不觉着有什么是难捱的。你却不预备着问问我,现下能瞧见什么?”
虞子辰捉着对方手腕,将那手掌拿下来。他暂时并不很有心思用来开玩笑,只是更不情愿将林柯也给拒绝了去,于是顺了人意思,略一环顾四周围,“你现在,除却我,还能瞧见这里的什么事物?”
林柯这方顺从着对方意思,“现在哪......能瞧着那边,”抬了手来指一指,“那里是片红亮亮颜色,四周围却只是黑,听不见什么声响儿。”
虞子辰便看过去,青年人指尖所指方向,先穿过他自己倒在地下的少年身体。年轻的青妖并未仰面朝天倒下去——虽说也是仰了脸面向了天,却因那一双腿仍不曾褪去枯木树桩的形状,硬韧扎根在地下,脚尖至双膝都呈笔直朝天的坚硬状态,因而将整个人都弯扭成一个可怖的弓形,真叫人担心那条细窄脊柱,怎的看来好似下一瞬便要折断了的模样。
然这情状同另外一个比起来,便连个要命的尾巴都沾不上:少年青妖胸口正前,赫然就是一个巨大漏风的豁口——豁口倒算是个文雅说法,实际上拿开膛破肚四个字儿来形容,那也是真半分儿都不为过。那可就真是干脆利落地将一片血肉都撕扯了去,什么翻卷的滴流的碎屑浆液,皆是清净得一概不见。直好似寻常的人身正中间、凭空多出巨大一块透明色,仅留着两侧肩下尚且有些皮肉黏连,再拗出一个弯弓姿态,两眼瞪着、乱发坠着,将死不死之间最是狰狞无状的神情,伤眼倒不很伤眼,可怖却是真可怖。
而林柯所指的方向,则恰恰从这豁口中间穿过去,倏地飘掠而至那半山腰赤焰通天的初隅村——是哪,火,不知何时便烧燃起来了的火,道理却简单得很:
这青妖的少年受了重创,身躯尚能立在原地不假;可那形状巨大的原身也一并接过来这巨大创伤,枯树高大躯干之上忽而凭空缺去一块,余下里怎生能支撑。于是喀喇喇一声叫人恐惶的崩解响,枯树枝桠交错生长繁密复杂,冠荫撑起近乎是个小院儿大小,半空里直撞下来真有个天崩地裂的架势,不提那枝叶杈桠上还沾染着不死不灭的赤火——
燎着了,地下的积雪兼着白槐花瓣,雪碎遇着火气刹那融化,四下里都滋滋腾起浓密厚实的白汽,一霎时间六面八方都变着迷蒙昏茫,好似迷梦时分半睡半醒,好似这般可怕之事并不应真实发生在某一个世界里。
燎着了,山巅地里四周沉默的松林,赤火所过地处,刹那明亮好似地面上平白多生出一颗日轮来。雪气里飘游进一股细密浓稠的香气,木灵自降生之时便守土为家,生不得腿脚逃不得地,骨血熬涸蒸干细碎烟尘被热气随手抛向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