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今日在桑树林,洛沅江替他理衣领时指尖顿了顿,原来那时便在确认符咒是否完好。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少年的声音突然发颤,像被风吹乱的琴弦,“三年前那次阴魂冢之行,他带了破冰剑和觅缘剑,却唯独没带我……”
洛沅江望着月亮,喉结滚动:“那天他说,碎儿若问起,就说我去云游了。
等桑葚再熟时,我便回来。”他忽然笑了,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可桑葚熟了三次,他却再也没回来。”
程碎忽然抓起酒坛砸向石墙,陶瓷碎裂声中,他看见洛沅江眼里倒映的自己——眼角泛红,像极了小叔叔临终前那夜的月亮。
他想起程砚最后一次摸他头时,掌心带着阴魂冢的寒气,却笑着说“碎儿要做最亮的星”,而如今,那颗星碎了,落在阴魂冢的黑水里,再照不亮任何人。
“洛沅江,你说真话。”他抓住清霄观弟子的衣领,酒气混着血腥味在齿间蔓延,“我小叔叔是不是用魂契术锁了简修残魂,然后……”
“是。”洛沅江没有闪躲,任他攥紧自己的衣襟,“他用破冰剑刺穿主棺时,罗盘碎成两半,半块在我这,半块……”他忽然望向桑树林方向,“在金风那里。”
程碎瞳孔骤缩,想起今日在偏殿看见的觅缘刀,刀柄“引”字镇魂纹下隐约有“度”字刻痕。原来金风不是旁人,是小叔叔用命护着的人,是藏在阴魂冢迷雾里的另一块拼图。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松开手,声音沙哑,“我是程家的人,我有权利知道——”
“因为你是程咏官的骨血。”洛沅江低头捡起酒坛碎片,“简修残魂最怕程家血脉,尤其是你这样……与程师叔极为相似的。他临死前传音给我,说若有一日破阵,绝不能让你靠近主棺。”
程碎忽然想起阴魂冢里,简修残魂看见他时那声怪笑:“没有魔尊血脉,破不了阵!”原来那老东西不是在说金风,而是在说他——说他空有程家血脉,却缺了那一丝能点燃阵眼的业火。
“所以你一直利用金风。”他盯着洛沅江腕间咒印,“用他的魔尊血脉破阵,用我的破冰剑斩魂,而你自己……”
“而我用这牵魂咒做引,替你们挡下简修的阴火。”洛沅江将碎片放入符咒袋,“程度用命换的局,我总得让它走完。”
晨雾漫出演武场时,程碎忽然看见桑树林里闪过道月白身影。
他猛地站起身,破冰剑出鞘带起寒光,却只砍到一片飘落的桑葚叶。叶面上“砚”字刻痕清晰可见,像小叔叔从前常说的“天道有痕,因果不虚”。
洛沅江走到他身侧,递来块干净的帕子:“该回去了,明日还要去阴魂冢。”
程碎望着掌心的桑葚叶,忽然问:“三年前,我在桑树下看见你和小叔叔说话,你们在聊什么?”
清霄观弟子沉默许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轻声说:“他说,等破了阴魂冢的阵,就带你去看东海日出。还说……”
他喉结滚动,“还说,阿沅,以后替我看着碎儿,别让他学坏了。”
程碎转身走向观内,破冰剑穗上的桑葚坠子轻轻晃动。他知道洛沅江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小叔叔还说,别让碎儿知道我用了魂契术,别让他觉得仙门都是骗人的。
桑果甜香混着晨露的清苦钻进鼻腔,少年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夏夜,他偷跑到桑树林,看见洛沅江坐在树杈上,怀里抱着坛桑葚酒,对着月亮喃喃自语:“阿砚,你说碎儿像你,可我觉得……他比你更像块冰,得用热乎的血才能捂化。”
当时他不懂,此刻却忽然明白——原来有些秘密,是用血肉做茧的蛹,要等破茧那刻,才能看见里面藏着的,是蝶还是蛾。而他程碎,终究要做那把破冰的剑,哪怕斩断的,是自己最不愿面对的真相。
……
【清霄观】
晨钟惊散最后一缕雾霭时,程碎握着破冰剑站在桑葚树下。剑上的桑葚裂痕里凝着露水,像极了三年前小叔叔眼里的星光。洛沅江站在他身侧,腕间咒印比昨夜更深,像朵即将凋零的墨莲。
“金风他们准备好了。”清霄观弟子递来半块罗盘,裂纹处与破冰剑刻痕严丝合缝,“该走了。”
程碎却没有接,他指尖抚过树干上的刻痕,那里隐约有“砚”和“沅”两个小字,被新刻的“碎”字覆盖。“三年前你没说完的话,”他忽然开口,“现在可以说了。”
洛沅江望着天边朝霞,声音轻得像片羽毛:“程砚临终前,用最后的力气替金风施了‘洗髓咒’,将魔尊血脉封在觅缘刀里。他说,阿风不该被血脉困住,他该像桑葚酒一样……”
“甜里带点苦,却清清爽爽。”程碎接过话头,看见金风与白江正穿过观门,少年腰间的觅缘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刀柄“引”字下,“砚”字刻痕终于清晰可见。
洛沅江转身时,一枚桑葚落在他掌心。他忽然想起程砚最后那句传音:“阿沅,若有一日碎儿问起,就带他去桑树林,那里埋着我送他的成年礼。”
程碎看着洛沅江弯腰刨开树根旁的泥土,挖出个青瓷罐。罐子里躺着块刻着“碎”字的玉佩,旁边还有封泛黄的信笺,字迹力透纸背:
碎儿亲启:
见字如面。若你翻开此信,定是已知道阴魂冢之事。莫怪洛师兄隐瞒,是我恳请他护你周全。
三年前在落秋山,你蹲在演武场角落吃栗子的模样,像极了我初入仙门时偷喝桑葚酒的样子。那时便想,我程砚的侄儿,定要做这天地间最干净的剑,斩尽邪魔,却不沾尘埃。
魂契术非我本意,简修残魂一日不除,苍生便一日难安。我用破冰剑刻下“程度之印”,望你日后用此剑护好这世道,如同护好你心中的光。
洛师兄心善,望你莫怪他算计。金风是个好孩子,若他愿意,可让他常来清霄观吃桑葚——他酿的酒,比我强上三分。
最后一事相求:待诸事了结,替我去看看东海日出,再替我给洛师兄带句话——
“阿沅,桑葚熟了。”
落款处写着:“程度”
信笺在晨风中轻轻颤动,少年指尖抚过“碎儿”二字,忽然想起小叔叔从前总说他名字取得好,“碎玉投珠,必有回响”。此刻回响传来,却是用生命做弦的绝唱。
洛沅江别过脸,望着桑树枝叶间漏下的光斑。他知道程度没写完的话是什么——那是十六年前雪夜,少年在桑树下醒来时,攥着他的手说的第一句话:“阿沅,桑葚好甜。”
金风走来时,看见程碎将玉佩系在腰间,破冰剑上的桑葚裂痕忽然泛起微光。少年抬头望他,眼里没有了昨日的敌意,只有水光潋滟:“金风,待破了阵,来清霄观喝酒吧。小叔叔说,你酿的桑葚酒比他强三分。”
魔尊血脉的少年挑眉,眼尾红痣如泣血:“先说好,我只带酒,不带陪酒的。”他望向白江,后者正替他整理刀鞘,耳尖泛红得像熟透的桑葚。
洛沅江轻笑,指尖将桑葚放入口中。甜意混着微苦在舌尖蔓延,像极了十六年前那个雪夜,他在桑树下捡到程砚时,少年嘴角凝着的血与糖霜。有些因果早已种下,有些秘密终将回甘,而清霄观的风会继续吹,吹开所有被泪水浸透的符咒,让阳光照进每一道裂痕里。
程碎握紧破冰剑,剑穗上的桑葚坠子与玉佩相撞,发出清越声响。他望向阴魂冢方向,晨光中,那里的黑雾似乎淡了些。小叔叔,他在心底说,这次换我来护你想护的人,用你的剑,也用我的光。
桑树林在晨风中沙沙作响,又一枚桑葚落在洛沅江掌心。他忽然想起程砚写在《阴魂冢志》扉页的话:“所谓仙门,不过是替苍生挡住黑暗的人,即便自己坠入黑暗,也要让身后的人看见星光。”
而此刻,星光正透过桑树叶隙,在程碎肩头落成小小的光斑。那是小叔叔未曾说完的半句话,是用生命刻进年轮里的,最温柔的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