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点深了,烛火一跳一跳,映着洛沅江那漂亮的脸,他喝了一口茶,将三年前的事娓娓道来……
蝉鸣声碎了满树绿荫时,十五岁的程碎第一次见到洛沅江。少年穿着月白道袍,负手立在桑葚树下,指尖正接住一枚坠落的紫黑果实。
他道袍下摆沾着星点墨渍,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后来程碎才知道,那是小叔叔程砚教洛沅江画符时蹭上的。
“这是清霄观洛师兄,比你大七岁。”程度的掌心按在程碎后颈,轻轻往前推了推,“碎儿,唤人。”
程碎垂眼盯着洛沅江腰间的罗盘挂件,鼻腔里漫着桑果甜香,语气却像浸了冰泉:“洛道长。”
他故意省去“师兄”二字,指尖摩挲着破冰剑穗,剑柄内侧的“叁”字刻痕还带着新磨的锐感——那是他前日出鞘时特意让铁匠加深的,为的是压过金哥“风”字剑的锋芒。
洛沅江却只是温和地笑,将桑葚放入青瓷盘中:“程公子可是嫌这桑树林闷热?观里冰窖存着仙露泡的桑葚,稍后让人送些去厢房。”
他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淡青色咒印,像朵将谢的玉兰花。
程碎挑眉,正要开口讥讽“仙门弟子竟如此讲究口腹之欲”,却听程砚轻咳一声:“阿沅,碎儿的破冰剑是新铸的,你带他去演武场试试手?”
少年忽然注意到小叔叔袖口沾着黑血,还未来得及追问,便被洛沅江引着往竹林方向走。
演武场青石板上还凝着晨露,洛沅江解下道袍搭在石案上,露出内衬月白中衣,腰间系着的竟不是仙剑,而是柄刻满符咒的木剑。程碎冷笑:“清霄观首席弟子用木剑?莫不是看不起我程家破冰剑?”
“木剑亦可斩妖邪。”洛沅江指尖抚过剑柄符咒,竹叶忽然无风自动,在他周身凝成剑刃形状,“程公子若嫌不够看——”他忽然旋身,竹叶剑化作流光刺来,在距程碎面门三寸处骤然停住,“——请。”
程碎瞳孔骤缩,破冰剑出鞘带起寒光。他自幼在程家仙府被当作未来家主培养,剑诀练得滴水不漏,却总带着股锐意,像未磨去棱角的玉石。
洛沅江的木剑看似绵软,却总能在他招式破绽处轻轻点住,如同春风化雨,将他的戾气一一化开。
“你这算什么打法?”程碎第三次被点中手腕时,气得踢飞脚边竹剑,“扭扭捏捏,跟小叔叔教我的完全不同!”
洛沅江弯腰拾起竹剑,指尖替他理了理歪掉的道袍领:“程师叔的剑诀是‘以杀止杀’,我的却是‘以柔化刚’。仙术本无高低,适合自己的才是好的。”
他忽然从袖中取出颗糖霜包裹的桑葚,递到程碎面前,“尝尝?你小叔叔说你爱吃甜。”
程碎猛地拍开他的手,糖霜纷飞中,他看见洛沅江腕间咒印忽然亮起,像被激怒的白蛇。
但那抹光芒转瞬即逝,清霄观弟子只是低声说“抱歉”,便转身去捡散落的糖块。少年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洛沅江是落秋山捡来的孤儿,被程度一手养大,连“沅江”二字都是小叔叔所取。
“喂。”程碎踢着石子走上前,将破冰剑横在洛沅江面前,“再比一场。这次不用剑招,用符咒。”
暮色漫上竹林时,程碎的衣襟已被符咒烧出几个洞。洛沅江的净魔符在他脚边布成结界,像朵盛开的白莲。少年喘着气单膝跪地,看见清霄观弟子指尖凝着最后一道符光,却迟迟没有落下。
“为何不攻?”程碎抹掉嘴角血迹,眼里却燃着战意。
洛沅江撤去符咒,递来一方干净的帕子:“你眉间有朱砂痣,像极了程师叔初入仙门时的模样。”
他望向渐渐沉下去的落日,声音轻得像片羽毛,“那年他也是十七岁,提着把锈剑闯清霄观,说要替苍生斩尽邪魔。”
程碎忽然想起小叔叔书案上的《阴魂冢志》,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桑葚叶,叶脉里隐约可见“砚”字刻痕。他接过帕子擦手,发现上面绣着云雷纹,与洛沅江腕间咒印竟是同个纹样。
“你很崇拜我小叔叔。”他不是疑问句。
洛沅江低头整理符咒袋,声音里带着笑意:“谁不崇拜呢?他是清霄观百年来最年轻的掌剑人,也是唯一一个敢在阴魂冢外刻镇魂阵的疯子。”
他忽然从袋中取出半块玉简,递给程碎,“这是他教我的第一张符咒,‘引魂咒’——用来召回迷途的阴魂。”
玉简上的刻痕还带着温度,程碎指尖抚过“砚”字落款,忽然闻到远处飘来的桑果甜香。他想起方才比剑时,洛沅江每次出招前都会望一眼桑树林,像是在等什么人。
“阿砚!”正当他要开口时,洛沅江忽然抬眸,眼里亮起笑意。程碎转头,看见小叔叔程砚正穿过桑树林走来,道袍上还沾着未干的黑血,手里却提着个油纸包。
“给你们带了糖炒栗子。”程砚将纸包塞进程碎手里,指尖替洛沅江拂去肩上竹叶,“阿沅,你又让着碎儿了?看这符咒布的,跟给小兽搭窝似的。”
洛沅江耳尖微红:“程师叔上次教的‘困仙阵’,我总怕用重了力道。”
程碎咬开栗子,甜香混着焦味在舌尖炸开。他看见小叔叔和洛沅江并肩而立,落日余晖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程砚正用剑柄敲洛沅江的头,说“符咒要刻进骨头里才记得牢”,而洛沅江只是笑着低头,替程砚系好散开的剑穗。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画面刺眼极了。
……
子时三刻,程碎抱着剑蹲在演武场角落,望着月亮在青石板上碎成银鳞。
方才用晚膳时,父亲和小叔叔在偏殿密谈,他偷听到“阴魂冢异动”“简修残魂”之类的词,手里的青瓷碗险些摔碎。
“在躲清净?”洛沅江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少年转头,看见他抱着一坛酒,道袍下摆还沾着桑葚汁。
“仙门弟子还喝酒?”程碎挑眉,却没有拒绝洛沅江递来的酒盏。
“程师叔说,酒能壮胆,也能静心。”洛沅江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这是他酿的桑葚酒,去年桑葚丰收时,我们在桑树下埋了十坛。”
酒液入口酸甜,带着清冽的木香。程碎忽然想起小叔叔书房里的酒坛,每次他偷喝都会被抓包,而程度只是笑着刮他鼻子,说“碎儿长大了才能喝”。
“你知道阴魂冢的事。”他忽然开口,酒盏在指尖转得飞快。
洛沅江握酒坛的手紧了紧:“三年前,程师叔在阴魂冢发现七十二具仙童骸骨,每具都刻着‘简’字血咒。他用‘魂契术’锁魂那日,我替他护法,看见他魂魄如风中烛火……”他忽然停住,望着程碎发白的指节,“有些事,程师叔不想让你知道。”
“他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程碎将酒盏重重按在石桌上,“明明我是程家继承人,明明我比金风更懂剑诀,可他每次去阴魂冢都只带你们——”
“因为你是他最在乎的人。”洛沅江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酒坛倾侧,桑葚酒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程师叔说,碎儿的眼睛该永远清亮,不该看见那些腌臢事。他甚至想过……”
“想过什么?”
洛沅江松开手,指尖抚过程碎腕间淡青色剑伤——那是半月前少年偷偷练“追魂剑”时划伤的。
“想过用‘忘忧咒’抹去你关于阴魂冢的记忆。”他轻声说,“但最后他只是刻了这道镇魂纹,说等你成年了,自然会懂。”
程碎猛地扯开衣袖,看见腕间淡青色纹路果然是道符咒,纹路走势竟与洛沅江的牵魂咒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