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崇门外的细雨之中,伏阙百官的奏匣都被内阁馆役一一收走,跪地请命的一干臣子便扶着自己冷透的膝盖站起了身来。
方才携领众人高声直谏的那名老臣自己站直了,又赶忙扶起身旁的官员,随即荡开湿袖,分外敬重地对在场同僚行了三拜:“敬谢诸位前来同谏,还请诸位先回官驿休整更衣,高某随后就到!”
“师父!”
一声疾呼从他身后传来,高相廷扭头去看,见一众差役执灯开道,撑伞护送着一名穿着三品黛绿补褂的官员匆匆行来。待微微眯眼看清楚了那官员的模样,高相廷布满皱纹的脸上即刻扬起了开怀的笑意,张开双臂道:“哎呀,是闫尚书来了!如今真是好大的官架子,师父都不敢认了!”
闫玉亮的臂弯里搭着一件风袍,这时走到他面前,赶紧给他披在肩上,又让一众差役给在场所有官员撑伞披衣,随即拨开袍摆在他跟前跪下来,红着眼睛磕了个头:“徒儿不孝,得信晚了,未能出城接迎师父进京,叫师父受苦了!”
高相廷笑呵呵地把他扶起来:“你有什么错?你该去打那裴子羽!要不是他,咱们这些个肃宁朝的老屁股蛋子,哪儿能被折腾到这儿来淋雨受冻?”
闫玉亮掏绢子给他擦了擦白须上的雨珠,又给他拭干了额头,好好打量了他半晌,哽咽一时方道:“师父教训的对,我回头就去揍他。”
“别回头了,这就去罢,我也正好去见见他!”高相廷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抚了抚闫玉亮的脸,笑得颇为慈爱,“哎,我的好徒,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被裴炳那儿子作弄啊……我可得替你教训教训他。对了,闻悦呢?”
“这儿!这儿呢!”方明珏带着两个户部的主事,原就行在那些差役后头,这时恰好也快步走到了高相廷和闫玉亮面前,便赶忙捧着袖子给高相廷见了礼,“赶这一趟急路,真是苦了师伯了。师伯近年可好啊?”
“好,好。我老骨头硬着呢。”高相廷抬手拍拍他后背,为他指了指自己身后道,“快去瞧瞧你爹罢,他赶的路可比我远,你们也不容易见着一次!”
方明珏也不耽搁,只再拜一拜,便打望穿行着,在这一百多只湿透的水鸟里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方世忠,把带来的干帕搭在了他的肩上,在父亲回过头来的时候,也撩袍跪在了地上,肃着脸,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儿子来迟,父亲受苦了。父亲一路从鄂州来此,路上可还顺遂?”
在肃宁一朝,方世忠原为正三品岭南道巡抚,本是一方封疆大吏,却因是由旧太子提拔而受蔡延掌权后的内阁敕贬,下放到了鄂州的穷山里做知县。不同于方明珏的笑佛脸,方世忠是个横眉直眼的威严面相,此时瞧见自己的儿子跪来面前了,后面还跟了两个从四品的主事,直是皱起眉头把他扶起来,很不耐烦道:“顺,都顺。哪有你这侍郎大人给我行礼的?你赶紧起来,别叫人看了笑话。”
方明珏被他拉起来,没来得及张嘴,高相廷已在他身后接了方世忠的话:“老方,瞧你这话说的!孩子们都出息了,谁敢笑话他们啊。我瞧着闻悦倒比从前瘦多了,怕也没少被裴家那小子折腾。你也跟我去忠义侯府瞧瞧,咱们不得抖落他两层皮的!”
“我就不去了。”方世忠摆摆手,没好气道,“山里待久了,这一下雨,腿弯子难受。”他搡了搡方明珏的后背,冲他们摆摆手道:“你跟着去,仔细扶着你师伯。要有什么说法,便晚些再来官驿瞧我。”
“是。”方明珏把他扶上了送自己来的马车,嘱咐身后主事随同这一干老臣前往官驿统录费用开销,又把自己身上的风袍解下给方世忠罩上,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别过他,上了闫玉亮的车。
马车哒哒行到忠义侯府,裴钧早早等在前院廊下来回踱步,这时终于听见大门被砰砰拍响,赶忙亲自去把门给打开。可门一开,却见一双老手伸进来,一下子就揪住了他的耳朵。
“小兔崽子!”
高相廷两步迈进来,一手拧着他耳朵,一手叉着腰道:“好啊你,又带着我家少恭上房揭瓦了!”
“疼疼疼!”裴钧不得不偏着头去就他的手,以免他闪到了腰,这时也很识相地哎哎示弱道,“高世伯,好伯伯……疼!松松手吧……我何得是带着他上房揭瓦?这不是下地捉蛇么?师兄……师兄!救救我,快救我一把!”
闫玉亮的胳膊搭在方明珏的肩上,闲庭信步地跟在高相廷身后进了府,颇为满意地赏着这一副世所罕见的裴钧受难图,舒开眉宇,长吁口气道:“你求我啊。”
裴钧一点儿也不犹豫道:“求你,求求你!你是我亲师兄,我亲哥哥!求求亲哥哥救救我吧!”
方明珏被逗得哈哈大笑,闫玉亮更满意了,这才上去把恩师的铁爪给摁回了袖子里,拜托董叔寻了地方让师父换下湿衣,这才托着他手往后院走去。
裴妍一早穿戴齐整,等在二门里,一见高相廷,赶紧见礼道:“高世伯!”
高相廷还辨认了一番,才惊喜地叫出来:“是妍丫头啊?好啊,好!前阵子听说你受苦了,我还担心来着,你眼下可都还好?”
裴妍忍着鼻酸,笑眯眯地看向他道:“都好,劳世伯记挂了。要不是裴钧这小子,世伯正该是享福的年纪,何苦千里迢迢地来京城一趟,可真是遭罪了。”
“我可不白来一趟。”高相廷抬手在裴钧的后背上拍了拍,特别解气地笑了,“多亏这小子会捣蛋,蔡延那老蛇总算是有人治了,我晚些非得去瞧瞧他那吃瘪的老脸不可,嘿,再瞧瞧他那个被老鼠啃烂的傻儿子!”
几人走到后院的亭子里坐下,裴妍让人烧了炭炉来给他们取暖,守着家丁放好茶水、糕点和裴钧的药,这才同高相廷别过,回了院去收拾姜煊洗漱起床。
裴钧喝下药,这时静下来了,才得以好好地瞧瞧高相廷的脸,心绪起伏间,眸光颤动道:“我与高世伯,好些年都不得见了……上回见是什么时候?”
“是我成亲。你还喝醉了,把我师父看作猪头肉,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呢!”闫玉亮笑着替师父答了,说完又叹口气,“这也有七八年了。我几次说起要把他老人家调回京中致休,他偏不干。你也劝劝他。”
“劝什么?”高相廷啧了一声,精神矍铄地扬起脸,“我身体还好着呢,在哪儿做官不是做?这世道的时运已是你们的,你们就别管我这个老头子了!黔川道的风光挺好,就是穷。眼下我正张罗修路呢,总要修完路、通了货,我才撒得开手。”
“说起黔川,我倒有件事要拜托世伯。”裴钧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放在了亭中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