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时候,秦兵语气冰冷,眸光刺骨。每个字,都浸透着入木三分的仇恨。
沈夜北于是缓缓张开眼,正看见了她这一瞬间的眼神。
他并没有问,她为何忽然说出这样一句阴狠、怨恨、极具感性色彩的话,也没有问她是否与高欢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说、这样想。
——他是她“创造”出来的。
人类的情感,大体可分为爱恨两面。“爱”不过是垂体激素分泌下的错觉,恨却是真实存在的。“爱”不能支撑身处绝境的人活下去,恨却可以。
她压抑于心底的一切憎恨和愤怒,就是他存在至今的本源。
而这一点,即便她曾无数次强调过“这个世界不是她笔下的虚拟世界”,他也深信不疑。
所以,到底是她无私辅佐于他,还是他代她“逆天改命”,谁又分辨得清。
“高欢会死。”
沈夜北轻声说道,语气很是温和。
秦兵也没再追问下去,因为他的意思已经传达得很明白了。她只是不甘心的,问出了另一个近乎无解的“难题”:
“万一,我是说万一。天不遂人愿呢?”
沈夜北平静的看了她一眼。
“有朝一日若高欢因楚人拥护上位,便是楚人求仁得仁。若高欢以一己之力让楚国重入轮回,便是楚国命该如此。”
秦兵愣住了。她没想到沈夜北居然是这样想的。
在她的印象里,沈夜北虽然一直口口声声“尊重规律”,实则人生信条一直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式的男频晚期龙傲天中二病。可是现在,他在说什么啊?她怎么忽然间就听不懂了?
这已经不是佛系不佛系的问题了。
这简直就是宿命论,消极无为、拒绝反抗的宿命论。
万年心如止水又如死灰的秦兵,不知怎的,骨子里有股子极其暴戾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
她明白那是什么东西。那是支撑着她活过上一世,又在这一世活到今天的东西。
在某个刹那,她心底里竟有一个声音啸叫着——
沈夜北!如果你都不愿挽救这个国度,我来挽救!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等于白白穿越到这里了!至于你,就当我当初心盲眼瘸,错看了吧!
这道慷慨激昂的心声未落,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又讥讽道——
你来?说得真是轻巧。凭你一介藉藉无名平民女子之身,天下兵马会听你调遣?天下官僚会任你差使、士人会任你驱策?从你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他身上的那一刻起,至今十几年了吧?早干嘛去了?
第三个声音则冷笑一声,语重心长反问——
他说错了吗?
难道你真的以为,若将来有朝一日,秦制“蛊王”夺权内讧再起,楚地血流成河白骨蔽野,天下楚人就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难道你真的以为,只杀一只蛊虫、灭一群伥鬼,世道就能从此扭转?
难道你真的以为,一个每次改朝换代都能死一半人、热衷于将诡计权术发展到极致,科学技术却原地踏步几千年,哲学发展始终停留在原始文明阶段的地方,它所遭受的一切都不是自找的?
难道你真的以为,楚地命运是能够通过人力逆转的么?
难道你真的以为,常规手段真的可以打破恶性轮回么?
——沈夜北,真的说错了么?
“在想什么,不妨都说出来。”
偏偏这时,“始作俑者”也注意到了她面上异色,开口询问了句。秦兵堪堪回神,脸上表情风云变幻,声音却仍还算沉稳:“我在想,嗯……”
说谎是需要时间的。于是她磨蹭了几秒,才终于想出来自己该搪塞些什么:“我在想,安格鲁是不是就快出手了?”
“不错。”
当沈夜北用肯定的语气谈论一件事时,通常就意味着此事能成。秦兵又问:“那为何之前又要吓唬柳先生……”
这个问题没有问完。因为就在这一刻,秦兵忽然知道答案了。
然而,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沈夜北也直截了当的答道:
“柳汉韬这一路走来太过顺遂。识人用人、组织管理、掌控局面、动态衡平多方群体利益、系统化整合资源促进国家各领域发展,他对这些领袖必备能力的掌握,远不及他的好人品、好运气。在他那个位子上,无论面临何等绝望处境,首先必须沉得住气。所以必须让他知道,他的运气再好,也不可能永远都这么好;而帮他遮风挡雨的人,也不可能永远都在他身边。”
顿了顿,又道:“学不会在极端逆境中独当一面,在我这里,他就是枚冗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