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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因缘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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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絮遮天蔽日。

印府角院户牖紧合,正房门内别无家什,仅墙根边铺几床草席,数十个奴仆缩坐其上,各自紧抱胳膊,互不言语。近门的角落里,娄家祯与庖房几个同伴挤靠一处,屁股底下叠两张七尺见长、三尺见宽的敝席,人人只占得一截席边,教地砖渗出的寒意撑起腿根,两膝僵并胸前。

屋内没有烛火,窗上一层薄明纸透出外间雪光,照得半面屋宇一派寒亮。娄家祯袖着手,看门缝里漏进风丝,卷地平间踏碎的积灰细细纷飞。他心算时辰,悄睃余人。周围家奴大多两手空空,身上只着单衣,甚或跣足夹在膝窝,显是一早连衣裳也不及整齐,便被匆匆驱逐至此。

娄家祯搓一搓胳膊,重重清一声嗓子。

周遭不闻人语,这一声便格外响亮。四墙下的眼光急扫过来,又飞快躲开。

“从前都是午时送饭食过来,每日只送一回,今日应当也一样。”娄家祯瞄看左右,“食物不多,须得我们自个儿分。大家若同意……一会儿饭食来了,我先按人头均分,再各个发下去。这样我们便都能吃到一些。”

同挤一席的扭动一下,余众偷眼而视,却无人答话。娄家祯四看一圈。

“不吭声,那我只当你们同意了。”他道。

偷望过来的眼睛连忙移开,那些人照旧缩在墙根,各个闷似石头。娄家祯有些气恼,爬立起身,想要冲去门边,双腿却僵麻难动。他捺住麻痛,铆足劲一步步挪至门边,紧挨门板站定。

耳后风雪簌簌,似杂着轻微脚步声。娄家祯正自辨听,忽觉门扇一抖,朔风卷过身侧,对墙下那排人影即刻蜷作一团。他忙转过身,见正门张开一缝,一只手提着竹篮推挤入内,将那篮子往门槛里一搁,又塞进另一只竹篮。

两只竹篮口浅,上方也无盖布,里边馕饼胡乱堆放,沾一层盐屑似的雪花。那手缩出去,却再不见竹篮进来。娄家祯望门缝里窥看,看门外那人转身欲走,便急拉开门扇扯住:“你等等!”

对方吓得一颤,逆着寒风回过脸来,头巾将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单露一双惊慌的眼。

“拉我做甚!”

娄家祯揪住那袖管不放,半蹲下身扒开两只竹篮里的馕饼,只一下已见了底。“怎的才这一点?这才比前几日多一半!”他将那送饭人扯近,“从前关我们几个便不够吃,现下院里都住满了,这一点要怎么分?”

送饭人只情挣扯:“你问我做甚!主人家下的令,我还能不从怎的!”

他两个厮拖厮扯,未待理会清楚,又听身后一阵吆喝:

“欸——莫抢,莫抢!”鞋底的刮擦声夹在叫喊里,“你抢甚么!不是说好一道分的!”

娄家祯回头,张得门内两人正争抢一只竹篮。这二人身型悬殊,瘦弱的那个又蹦又喊,那大块头的却一声不吭,死死拢篮在怀,竟一面转着圈躲避,一面抓馕饼往嘴里胡塞。眼见那大块头狼吞虎咽、一口一个馕饼,娄家祯疾撒开送饭人,也扑上前拦抢:“撒手,撒手!”

二与一争,好容易才将那竹篮夺过来。娄家祯把着提手,定睛一看,篮里馕饼已少了五成,最顶上那块还生生教人撕去一半。他脑中一轰。

“啊呀!只一半了!”瘦弱的那个直跌脚,“他一个人便吃了半篮!”

娄家祯懵然抬眼,这才认出他是同在庖房干活的阿杨。两人目光一碰,娄家祯气血上涌,扭头睖那大块头:“你、你一个人吃了,大家还吃甚么!”

对方置若罔闻,只兀自背过身,将那半截馕饼也填入口中,护着嘴囫囵吞下。

娄家祯气不打一处来,再看一圈屋内,众人皆窝在墙根不动,除去阿杨,竟无一个起身阻拦。廊下那送饭人跑出门阶,摇摇晃晃踩过院中积雪,逃向他独居的耳房。“等下——你莫走!”娄家祯紧追出去,一把拽住那人上臂,却未料他惊惶一扭,两人都东倒西歪地跌进雪地里。

头上布巾散开大半,那送饭人叫苦连天,顾不上满脸冰冷的雪花,挣起身要走,又教娄家祯拖着衣领扒回来。“你也看到了,他一个人便吃了半篮!”娄家祯制他不住,只得死命往送饭人背上爬,“剩下的打死也不够分,你得再给我们送些过来!”

那送饭人扑在雪里,身板左右翻动,喘着粗气直喊:“我自己还饿着,那里给你们弄吃的!你自寻家主说去!”

“我们关在这里头,那里见得到甚么家主!”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两人争持不下,陷在尺厚的雪地里胡乱扑腾,头顶鹅雪飘飘,身下玉屑飞溅,没一会儿便冻得脑冷齿战,直打哆嗦。娄家祯穿得单薄些,又整月不曾饱腹,一时力弱,即教对方一个翻身摔下地。

身旁窸窣响动,飞扬的积雪打在脸前。娄家祯滚爬起来,隔着风雪而望,恰见那送饭人拉开耳房大门。娄家祯跌追上前,未及挨着门板,那门扇便砰地摔合眼前。他扑撞上去,徒劳推拍几下,却听门后咔哒哒响动,显是已插上门栓。

“混蛋!”娄家祯望门咒骂,朝门脚用力一踹,才气冲冲折去正房。

洞开的大门已重新掩合,娄家祯推门入内,四墙下的身影悉数未动,惟阿杨叉腰守在两只竹篮前,面向门扇右侧的角落,一双大泡眼瞪似铜铃。那角落未铺草席,几根干草上窝一座小山似的人影,四体蜷曲,脸朝墙根,后领下方打着老大一块补丁。

认出那人背影,娄家祯使劲拂去头顶雪花,逼至对方跟前。

“你要不放心我分,方才怎的不说!”

那大块头耳聋一般,顾自抱紧胳膊,面壁不动。后边阿杨冷哼:“他便是等着抢呢,还先同你打个招呼不成?”

大块头闷不吭声。料得他油盐不进,娄家祯强压火气,反身蹲竹篮边点了数,抹一把脸上的雪水道:“余下的先分了罢,有一口是一口。”说完也不看周围人,往腰里擦净双手,便捡馕饼一一撕作三份。

馕饼俱已冷透,张张干似树皮。娄家祯手拎竹篮起身,正待从左侧分发,却突然停下,回首向大门一望。“我看那边屋里还有几个染病的,不吃怕是不成。”他四下环顾,“要不……哪个不饿的先忍一日,让病人吃饱些,明日分量多些了咱们再分。”

墙根下无人开腔,或将头脸埋得更低。

“既已分了,还让甚么?”正墙边有人嘟囔,“都是家生的贱命,哪个还不饿怎的。”

娄家祯面色一僵,要寻那开口的人,却只望见一排低垂的脑袋。“那我忍着。”他板起脸拐向左墙,抓出篮里的饼块,一个个塞过去。

待绕到正门右侧的角落,竹篮中仅剩两块馕饼。娄家祯拿出一块,才要分与最后一人,手里的竹篮却欻然一沉,一只大手竟从旁伸出,抢走那最后一角饼块。娄家祯一悚,看清手主人竟又是那大块头,便急撇开竹篮去夺:“欸你——你做甚,做甚!”

那人生得魁梧,高高举起双臂,只一格、一推,即令娄家祯跌退出去,要分与最后那人的饼块也脱了手,扑扑摔落在地。娄家祯稳住脚,眼看那大块头一口吃下馕块,赶紧扑去要撕他的嘴:“那是我的!”

大块头哪里肯听?他又背身一躲,腮帮子动一动,已将那饼块咽进肚里。

娄家祯眼前发黑,转头寻看周围,只见一圈人要么吃饼、要么嗦手,最后那人也早捡起方才脱手的饼块,眼角睃着他两个,火急火燎地吞馕入口。

这是怕谁再抢怎的!娄家祯踹开脚边的空竹篮,回身质问那大块头:“你已吃了一半,怎么还抢!”

那大块头作哑,抹一抹嘴,又躺到角落里那几根干草上,抱紧胳膊面壁。娄家祯恨得两眼发昏,照那人后背狠踢两脚,还要动手,却教阿杨从胁下一搂,拖回另一侧的角落。“算了罢,人胳膊比你腿还粗,你又抢他不过。”阿杨压他坐下,“这还是在院子里,不敢与你动手。他那样的要放在饥荒时候,可是要杀人的。”

娄家祯气得直喘,恶狠狠瞪住那角落不放:“就为一口馕饼杀人?”

“饥荒,饥荒。”阿杨紧着脖子重复,撕一角自己的馕块给他,“莫说一口馕饼,死人剖开肚子里也只有石头。人肉还是肉呢,你说杀不杀?”

娄家祯打个寒噤,接那馕饼在手,心火却烧得愈发厉害。

“这也不是饥荒,今日不同他理论清楚,他明日还要抢!”

“他凭的是蛮劲,还会听你理论?到时若挨了打,可没人救你。”阿杨也一屁股坐上席边,“随他抢罢,这屋子里几十号人都不急,你急甚么。”

那一角馕饼还捏在手心,娄家祯大块头的背影,霍地站起身,大步望正门走去。

“欸,干甚么去?”身后阿杨急问。

娄家祯头也不回:“给间壁送吃的。”

“还真去啊?”阿杨诧怪。

一阵风雪涌进门洞,娄家祯跨出门槛,将那话音关在门后。

外间依旧大雪纷飞。这角院不甚规整,除却正屋,仅东侧坐一间狭长厢房,尽头方正的耳房紧贴院门,送饭人便住在那里。娄家祯双手拢进袖中,缩紧脖子奔下门阶,踏过遍地积雪,赶至厢房廊下。

饕风猎猎,厢房门扇却堪堪虚掩。娄家祯蹲下身,望进张开的门缝,内里昏暗一片,瞧不见人影。他掏出袖中馕饼,自门脚摸递进去,就近搁在地上,冲门缝里高喊:“吃的很少,你们先将就一下,明日我再想想法子!”而后便缩手侧耳,屏息细听。

屋里静悄悄的,不闻回应。

娄家祯默等半晌,直到膝盖冻得发麻,才起身抻一抻腿,小跑回正房门前,侧肩顶向门缝,一时竟未得顶开。他呵一口热气,又朝门缝一撞,那两张门扇依然纹丝不动。接连两下也顶它不开,娄家祯觉出一丝不对劲。他抽出手拍门:“欸——开门啊!你们堵着门做甚!”

“间壁尽是染病的,你去过了便不能回来!”门里有人应道。

“对!莫教我们这间也惹了病害!”又一个声音嚷嚷。

两道人声响得极近,大约正顶在门板后边。娄家祯恼恨起来:“我只将吃的送到门口,连门都没进,那里惹甚么病害!”他猛拍门板,“快开门!开门!”

应他的只门后一声叫唤:“你就住那间!莫回来了!”

“我又没病,做甚要住那间!”娄家祯侧身撞门,“阿杨——阿杨你帮我开门啊!”

任他如何呼喊,那门却紧合不开,莫说阿杨,便是先前回应的人声也再不搭理。娄家祯撞门不开,又让风雪刮得打抖,不觉气力渐弱。他咬紧颤抖的牙关,转而踏着雪寻到那耳房,使劲捶起门板。“开门!你都听见了,还装什么聋子!”他冲屋内大喊大叫,“你不是看院的么!说好了有病没病分开住,你就放着他们胡来!”

朔风呜呜呼啸,那门里却死寂一片,连回骂的声音也不曾出现。砸向门扇的拳头又痛又麻,娄家祯没了力气,只得提脚蹬门:“死了还是怎的!吭气啊!”

无人应声。娄家祯脚一跺,徒劳干立门前,胸脯剧烈起伏。正房里那一张张沉默畏缩的面孔浮上脑海,他忽觉气冲颅顶,发疯般冲进漫天飞雪里,跌跌撞撞奔向正房大门。“卑鄙!无耻!好心当做驴肝肺!”他不住叫骂,直往门脚狂踹,“一个个欺软怕硬——有胆量赶我出来,看那村驴抢吃的倒屁也不放!”

门缝抖了抖四角,仍未张开。娄家祯脚下的草鞋已撞出血污,他终于力竭,浑身发颤:“要真送一趟饭就染病,你们当这院子里哪个还能躲!早晚要死绝!”

“死”字一脱口,娄家祯打个激灵,却又觉出冰冷的快意。他急喘几口浊气,抓住那字眼奋力吼叫:“死绝!听清了吗,死绝!一个也别想活!”

萧萧风雪吞没嘶喊,三房门扇默然如壁,仿佛四墙里只他孤伶伶一个人。娄家祯倚门滑坐下来,脑仁不住跳痛。他抱紧双臂,眼望满院银白,突然想大哭一场。这算甚么事?他不明白。所有人……这院里所有人,全是乌龟王八蛋!

右脚望前狠蹬一下,娄家祯以手掩面,喉头哽痛。

四周安静下来,一阵咯咯吱吱的轻响隐隐浮现。娄家祯强咽哽咽,茫然四顾一番,才望见厢房微张的门扇。他记起来,那张门并未关紧。

娄家祯恍惚一会儿,再次支起身,飞跑下门阶,穿过院坪里厚厚的积雪。他一头撞进厢房门内,合上门板喘气。杂着异臭的凉意灌入肚里,娄家祯干呕一声,发觉这地方竟冷得与外间无异。那一角馕饼还躺在脚边,他弯腰拾起,转看周围。厢房空空荡荡,梁上垂几网厚蛛丝,一眼望到尽头,数团人影正蜷在无窗的深处,尽睁着眼瞧他,满脸惊恐。

他们跟前的地坪似有一滩深色。娄家祯仔细一瞧,那竟是一条长长的水渍,断断续续掺着秽物,一路伸至门边。

恶心感又涌上喉头,波翻浪卷一般。娄家祯生生忍住,走近前,拍去饼上灰尘,撕一块递与左首的姑娘。她怯瞧他一眼,片晌才伸手接过。娄家祯便走向下一个人。那馕饼太小、太硬,轮到分与末尾那个男孩时,已再难撕开。娄家祯蹲下身,扯了扯,又扯了扯,却只剥下满手饼渣。

男孩抽噎一下,呜咽出声。

那细细的哭声传入耳中,直教娄家祯愈撕愈恼,胸中怒火重又灼烧起来。他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只将剩下的食物往男孩手里一塞,腾地立起身。

“起来。”娄家祯说。

男孩咽下抽泣,直愣愣望他。

娄家祯却扫视左右。

“我是说你们,都起来。”他冷冷道。

十数道目光投向娄家祯,他却看不清那些面孔。他强压怒火,喉咙滚烫。

“我晓得一种呼吸法门,长久练下来,三五日不进食也不至饿坏。”娄家祯道,“这会儿才练,也不知有无用处。但左右是个死,练了总比等死要强。”

-

镇南北向的竹墙摇摇颤颤,尖顶齐刺阴云,搅长空浑浊一片,昏若清晓。

主道东侧的长巷间,几条人影拢聚拐角处,频频探首张望,目向大路上那唯一的小门。那门不过竹墙间一截窄窄缺口,横两根竹竿以作栅门,纵使拆门敞开,也仅容一台长板辘车进出。一个少年郎徘徊门前,不时眺去墙外。近旁无物遮挡,他不敢靠得太近,自始守在距门五丈之地,紧绞双手,趑趄不前。

许久,少年郎回过头,朝东巷飞瞟一眼。他略一犹豫,撒腿跑向东面,拐入巷中。

几个久候的急凑上前。

“还没来么?”

少年郎喘着气,眼瞥后边年长的乡人,摇摇头答:“没来。”

“平日都是辰时三刻便送进来,怎的这两日不送了,连个说法也没有?”立马有乡人问道。

那少年郎手足无措,眼光望张祐齐移去。他夹在人丛里,好似半截瘦竹杂在古木丛里。“再等等罢,便是不送粮药,也总归要收册子的。”张祐齐扫视少年郎腰里的纸册,“……不定一会儿便来了。”

“还等甚么等!”一道男声忽而喝断,是坐守檐下的阔脸大汉腾起身。他怒目圆睁,迎上回望而来的目光,脸膛早已涨成猪肝色:“是他们欠我们粮药,又不是我们欠他们的!问一句会少块肉怎的!”

说犹未了,阔脸大汉拽足向前,抽出少年郎腰间那两卷纸册,疾步抹过拐角。

“何叔!”张祐齐一吓,急忙要追,却教先前发问的乡人拖住:“让他去!再不问清楚,这日子也没发过了!”

余下的年轻人面面相觑,头先那守门的少年郎赶忙扒到墙角,窥向主道。

何汉已横过半条长街,趋至窄门跟前。正是开市时候,镇北原当一派喧闹,竹墙外却寂寂无声,街道上雪泥满地,两旁门户紧闭,全然不见人影。何汉怒气冲冲,见此异状也毫不迟疑,只敛步门边,重重敲响横拦在前的竹竿。“军爷——军爷!”他高声叫道,“今日还送不送粮了!八千张嘴等着哪!”

四面不现官兵,空余喊声回荡街头。

“军爷——军爷!”

何汉连叫三遍,左侧方响起一声叱骂:“嚷甚么,嚷甚么!”一名官兵沿墙踱来,腰间挎刀撞铁甲哐哐作响。他停在门外,隔着横竹竿端相何汉,又朝他身后看上一眼,才将长枪一拄:“说了要禁足,谁许你出来瞎晃!”

何汉一掌拍上竹竿。“没粮没药,不出来还在家等死吗!”他嗓音拔得更高,“前两日便未送粮来,今日到这时辰也没动静,你们得给个说法!”

“还管我们要说法?”那官兵耸眉瞪眼,“就为着你们瞒报疫症,已白费了这一整年的收成!官府未治你们罪,你倒还叫嚣起来!我看你是活腻了罢!”

“我便是活腻了又怎的!”何汉顶回去,“围在这墙里挨饿遭罪,倒要日日给你们送甚么尸名册!街头尸坑填了又挖,埋里头的一半病死,一半饿死!横竖是死,还不如你们一刀砍了我,再记这鸟册子上痛快!”

他一把掷出那纸册,任它哗啦啦飞过竹墙,松散的穿线一断,纸页散落一地。

那官兵瞪直了眼:“呵,好哇!敢挑衅老子!”他提起枪杆便要拉门。

一双铁靴踏近前,避开飘落在侧的纸页。

“好了,莫吵了!”

喝令声一响,那官兵即变了神色,忙收手唤一声“郑百户”,俯低脑袋退至一旁。

郑百户站定门前,瞥向脚边七零八落的纸页。那是官府发与镇南的黄麻纸,一页页记得密密麻麻,墨迹浸在雪水里,瞬息已洇开大片。

“先捡起来。”郑百户道。

“是。”那官兵应下,即刻弯腰拾捡。

郑百户目光一转,扫过何汉拴在腰间的籍符,落上他脸庞。何汉体格虽壮,饥劳一整月,亦已现出几分瘦削象。那张阔脸颊肉凹陷,皲裂的皮肤燥红一片,一双眼睛灼亮异常,似要点燃整颗脑袋,连眼中之物也烧得干干净净。

“这几日县里缺粮,再过两日便给你们送进来。”郑百户开口。

何汉抓紧胸前竹竿:“究竟哪一日有粮,我们要个准话!”

先前那官兵剜他一眼,郑百户却只默想一阵,而后答道:“后日,后日准给你们送来。”

“好!既定了日子,我也不怕再多说一句!”何汉那张阔脸红得发亮,“劳二位官爷告知镇衙,我们镇南是九千人,便是死了千个,也还剩八千张嘴,不是八十张嘴!倘还似前几日那样每天只送半车稻皮,我们依旧是一个死!他们若真想我们死绝了,不必软刀子割肉,给句痛快话,我们尽找根绳子吊梁上便是!”

郑百户收拢眉头。

“知道了,我们自会报上去!”他一挥右手,“回罢!”

这一句喊得响亮,藏身东街也听得一清二楚。张祐齐扒在墙角,心脏似在喉咙里狂跳。他看何汉折返回来,原要迎上前,却双腿发虚,只任其余同伴簇拥上去:“怎么说的?真是后日送来?”

何汉不答,落目张祐齐脸上。

“余粮还够吃几日?”

张祐齐勉定心神,重整辞色。

“……还够一日。”他道。

“你们那几个同窗呢?”何汉木着脸,“这几日是不是也未送粮过来?”

“近几日官兵看得紧,凡骐大哥他们大约也来不了。”

何汉扶额低眼,余人亦各自别开目光。一年长的乡人跌坐下来,撞得竹梯吱吱呀呀,响动刺耳。他恍若未闻,抓紧鬓间乱发。“原就没有药,官府的粮也一日比一日送得少……现下连你们那些同窗也不来了。”他喃喃,“官府便是想逼死我们……围我们在这墙里头,让我们饿得走不动路……全都死在家里。”

“才围起来那会儿,本也不指望官府送粮送药。”那领粮的少年郎垂着脸,“这一日早晚是要来的。”

众皆默然,一时仅闻竹梯嘎吱摇晃。张祐齐强振精神。“大家莫急,先等等看。”他道,“便是官府后日不送粮药,吴伯伯也会再想法子弄些粮米,明念姐他们过几日还会带药回来。”

“先紧着病人罢。”何汉放下脸前大手,“后日我们几个来领粮。”

听得后句,张祐齐顿觉不安:“何叔……”

何汉全不理会,抬手一招,即领那一半年长乡人离开。张祐齐提步追上,张口欲言,脑内却空白一片。他慢下脚步,目送那群背影远去,竭力要抓住一缕清晰的思绪。一道身影忽然撞入眼中。那人默伫对面栅居下,玄铁面具遮去面容,独眼部开两条难辨的细缝。张祐齐足步渐敛。

“吴伯伯?”

对方略略颔首。

“有事,先回窦家。”

已过晨间送粥时候,窦家竹梯下不见辘车,围栏上方叮叮哐哐,震响不住。一个月前安上的新窗已然脱落,腐坏的窗板摔落廊下,司兴淇半伏窗框间,手扶一面新窗扇捶钉框内。“镇北?”他听见堂屋里讶异的话音,“那……凡骐大哥他们现下如何?”

微烛闪烁席间,张祐齐跽坐烛前,近旁周子仁正抖开薄被,替歇在草榻的张邺月盖上。

吴克元立身窗侧阴影间,一动不动。“眼下全镇禁足,他们自也各在家中。我一一去看过,那几家暂无人染疫,粮米也尚且充足。”他面具下的喉音沙哑如旧,“镇衙征用了学舍,集中安置显症病患。现各街已张贴榜文,明日起官府每天会给各户发放粮米,禁足期限却将延至月中。”

周子仁也落座烛前,蹙眉思索。“那日我与阿姐离开时,已用油纸封住了石穴。且目今是冬季,溟蛾应当不会离穴。”他不解,“怎么会……”

“听说镇北疫情最早发于菜市,是一个卖鱼的档口。”吴克元道,“大约早先已在山涧捕鱼已染上异气,只是而今才显症。”

窗边传来司兴淇的冷哼:“管他如何染的病。”他咬着牙,使劲捶上窗钉,“本就该教他们也尝些苦头,才晓得我们日子难过。”

窗壁重重击响,振得膝前烛火跳动将熄。小儿顺下眼,自思不言。“还有一事。”吴克元却再度启声,“我观镇上官兵似是人手不足,特地留意打探,才知军所亦有大量新兵染疫。现军所已封闭,无人可以进出。”

“军所?”司兴淇从窗边扭侧回身,一只手还支在窗沿。

“若连军所也遭了疫灾,必是县中大事。县府应当会调粮药过来才是。”张祐齐自语般嘀咕。

司兴淇听得清楚,忙撒手扑至席边。

“那……会不会再过两日便拆墙,也将我们这儿的病患搬去学舍?”

“未必。”张邺月却略支起上身,新捻一截烛芯入碗,“县里调来粮药,也定是先紧着军士,再兼顾平民。即目不仅一个镇遭灾,若粮药不足,怕是也难分与我们。那些官兵对此只字不提,大约便是为防镇南生乱。”她凝看那一粒燃烧殆尽的芯绳,“……此事须得瞒下,暂不可告知其他乡人。”

“为何不能说?”司兴淇不明白。

“张婶说的不错。”一旁小儿却轻声附和,“如今食物紧缺,每日都有许多患者病故,乡人们已十分不安。倘若知道镇北也遭了灾,却单围着镇南缺粮缺药……只怕会立时大乱。”

司兴淇苦思不得其解,索性盘腿坐下。“可瞒着也不是个事儿。”他道,“方才祐齐不也说么,今日何叔亲去同官兵理论,街上若有异样,他定是瞧见了。”

张邺月与周子仁互瞧一眼,不由都望向张祐齐。他坐在那里,目盛眇眇烛光,正自出神。

“祐齐。”张邺月轻唤。

张祐齐抬起脸,恰遇上三双关切的眼睛,竟呆了片刻。

“我……”他停顿一下,“我是想,便是何叔没有起疑,只隔着一道竹墙……怕也瞒不了多久。”

三人目光相碰,又不约而同移开。烛芯轻轻爆响,屋宇似也惧颤。周子仁握起膝头双手,指尖触及掌心光滑的伤疤。“阿姐已去大横买药,夫子为寻得赤母,正亲身赴险。还有景峰哥哥……也已前往水分县查问药方。”他道,“不能放弃。至少要尽力捱到他们回来。”

“可后日何叔他们要去领粮,”张祐齐垂眼道,“若官府给的粮太少,何叔他们又不知外头情形,我怕……”

“我想个法子,让何大哥他们留在病舍帮忙。”张邺月却拿定主意,转看向他消瘦的脸,“祐齐,后日你们便多叫上几个同窗,早些去墙边候着。万一我这头留不住他们,你们也能拦着些。”

张祐齐默思一会儿,缓缓颔首:“欸。”

三个年轻人结伴离开时,新窗已钉上窗框。司兴淇还要召集同窗,当先便奔下竹梯,一溜烟跑没了影。周子仁正欲跟下去,却觉身周少了一道履响。他回头,见张祐齐痴伫檐下,双目虚向北方,似正凝思,又似什么也未想。

“祐齐哥哥?”周子仁唤他。

“啊。”张祐齐回过神,目光飘浮一阵,寻至小儿脸前。

“你……你今晚守夜吗?”张祐齐问。

这话来得没头没脑,甫一脱口,连他自己也一愣。周子仁看着他,摇一摇脑袋。

“我与哥哥一道走走罢。”他道。

张祐齐惘然回视,好似有那么一刻不解其意。

“好,”他应道,“我们一道走走。”

连日飞雪初歇,户外湿泥满径,草鞋踩在混着雪碴的淖地里,嚓嚓响动。他二人漫无目的前行,穿过一幢幢病舍,望东而去。雪过无痕,地面已不见车轮印记。长街尽头竖起两截短短的栅栏,几个乡民弓身栏后,一人绰一把铁锹,掘抛出片片湿泥。张祐齐停下脚步,眺看那飞抛成堆的泥团,许久才记起他们在挖什么。

先前挖的尽已填平了。张祐齐想。这是第几个?

脑海里空空茫茫,他想不起来,便只是站在那里。“南荧族传说里,陆地是玄武神的化身。人族生前得神明庇佑而活,死后又得神明怜悯,神魂与先祖一般飞升上天,去往另一个圆满世界。”他低言,“中镇族也有这种说法么?”

“关于死后之说,亦与此相类。”身侧小儿轻声回答。

张祐齐兀自远眺,好一阵不应声。

“你说……他将自己吊到梁上,是不是也相信……相信这样便能去另一个世界?”

这回小儿没有答腔。冷风刮过耳旁,依稀杂着铁锹铲入泥地的嚓嚓声。那声音像极了履响,好似忽近忽远,却盘桓原地。张祐齐怔听少顷,自顾自迈开脚步。他不再东行,而是拐入道旁一条曲曲折折、烂泥满地的小巷。屋宇重重叠叠,尽头一面竹墙耸立,截去一段窄细山脚。那墙后本没有路,只有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

“我也见过许多人死。饿死,病死,重伤不愈而死,或是教中镇人打死……还有才一落地,便教爹娘捂死的。”张祐齐走得极慢,每一个字音也说得极慢,“太多了。只要未落到自家人头上,便仿佛是件寻常事。所以那一日祐安回来,说起那阿伯吊死梁上,我也不甚惊讶。那一日与往常也无甚分别,还是煮粥,分粥,清点粮米药材,运送尸首……有许多事要做。我一直忙到半夜,累得手脚难动,饿得肚里难受。可熄了蜡烛,却又没法入睡。”

张祐齐举目,视野里是南山颠簸的黛影。

“我老想到那阿伯的模样。他就站在那里,一直在讨麻帕……说是只要一块,半块也好。”他道,“我说不上是甚么感觉,也不甚难过……只是一直想。我想,也许……也许没几个人当真信甚么‘另一个世界’。我们都太忙,也太累……便是死了人,也顾不上他去了哪里,又是福是祸。所谓另一个世界,不过是留给活人的慰藉。”

那嚓嚓声依旧跟在侧旁,张祐齐却未看一眼,只低眉瞧向磨破的鞋尖。

“但哪怕惦记死去的人,也未必相信。我们只是不得不信——若不信死也是一种解脱,那到真正无事可做,只得活活等死的时候,定会怕得发癫发狂。”

脚步愈来愈重,他终于再也走不动,一任双脚陷在泥泞里。身旁嚓嚓的步声也渐止住。如幕的安静裹上来,蒙住头脸,缚紧胸腔。张祐齐喘不过气。

“……子仁,我也背过许多诗词歌赋,读过那些感慨生死存亡,为后世咏颂的名篇。那些都很好。”他张开口,努力从胸腔里发出声音,“可是……为何我们——我们连生死也难顾,连恐惧也不应当?”

一只小手伸出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张祐齐看向身畔。他突然发现,那小儿已满面眼泪。他仰着头看过来,泪珠涌出眼眶,滚下那张苍白瘦小的脸。张祐齐捺住哽咽。他抓着小儿的手,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那稻草如此微小、如此脆弱,即便折断自身,也难换残喘一瞬。

“屋子里已没有粮米了。没有粮,也没有药,无需再清点分发。我们已无事可做了。”张祐齐说,“这几日……我时常觉得,夫子也好,明念姐也罢……他们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竹墙外头……也像另一个世界。”

那小手依旧紧紧牵着他。

“那只是一道墙。”他听见小儿轻语,“‘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墙也终有一日会拆去。”

“……只有活下来,才能等到那一日。”

张祐齐枯立原地。寒风呼响耳畔,他冻得手脚麻木,眼前的朦胧似也凝住。

迂久,他捂住脸,慢慢蹲跪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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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寒日渐入骨。

更鼓长响三声,余音穿透夜幕,消散纷纷细雪间。镇衙院坪银白一片,大堂仍旧灯火通明。郑百户候立正墙前一张檀木大案旁,不时瞥向右侧槛窗。因印柄瑜恶闷,此间窗户常年大敞,冬日里站在这案前风口,纵使戎装披身,亦觉阴风侵体,彻骨难当。

案头一盏浓茶已冷透。印柄瑜倚坐案后圈椅中,丢开手中公文,支着脑袋按一按额角。“记住了,每条街错开时辰发放,省得各户哄抢,一下子乱了套。”他合眼道。

郑百户暗松一口气,高声唱喏。“此外还有一事。”他禀报,“金家粮车入镇,我们曾点过数,发现与送来衙门交割的粮车对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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