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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因缘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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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一把冰冷的茶盏,印柄瑜皱起眉头。“那便是说,金晗伶还夹带了私粮回来。”他若有所思,“粮行那头已交衙门接管,这些私粮也只能藏在她那铁匠铺了。”

“是。乘金小姐未归,我们去打探过。她那铁匠铺后头的几家院子,虽挂在其他商户名下,却早并作二进院落,归她一人居住。那样大的院子,藏几车粮米绰绰有余。”郑百户目含询问,“大人,要不要……”

印柄瑜曲指叩一叩桌面。郑百户收了声,看那正墙左侧的窄门内钻出一个书吏,左提茶壶,右拎食盒,轻飘飘来到案前。他重沏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茯苓霜、一盘松仁鹅油卷,无声摆放印柄瑜手边。郑百户飞瞥一眼,悄咽一口唾沫。

“既是夹带回镇,后头的粮车里势必还有。”等那书吏退下,印柄瑜才再次端起茶盏,“待她交齐两万石,再一并扣下。这几日先莫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郑百户敛目,稍作思量才又启口:“大人,明日给镇南的粮米……可还是三石?”

印柄瑜不答,只顾自闭眼啜茶。方才那书吏却去而复返,又将一口赤金脸盆端置案边,自盆里绞出一条帕子,递到印柄瑜跟前。印柄瑜擦过脸,仰头枕上椅背。

“昨日不是已议过了?”他总算出声。

“是议过了。”郑百户盯住鞋尖上的泥点,“只是每日三石,均摊下去一人也不足五钱。他们头先已忍了一整月,前日交尸册又放过狠话,若还只送这点粮米过去,恐怕会群情激愤,不好收拾。”

脸盆里淋淋水响,是那书吏再绞干一条热帕,替印柄瑜轻敷眼上。

“你说那个闹事的叫甚么?”印柄瑜仰着头脸。

“姓何,叫何汉。”郑百户仔细回答,“已查过籍簿和尸册,他家原是两口人,前些日子媳妇病死,便只一杆光棍了。这样的人……最易生乱。”

“那你们便预备着,明日多调些人手过去。”印柄瑜扶一扶眼上热帕,“他们要真敢生乱,抓几个领头的活口,余下一概就地处决。”

窗洞间又卷进一浪夹雪的朔风,刮得郑百户打个冷战。

“大人,镇南八千多人,纵使他们没有兵器,我手底下这点弟兄也难以应付。”他道。

印柄瑜扯下帕子,一把甩进脸盆。

“一群手无寸铁,还饿了个把月的贱奴,你怕甚么!”

飞溅的水花打上脸膛,那书吏眼也不眨,照旧恭立一旁。底下郑百户忙叉手俯身,听上官低叱:“好歹是个百户,怎的这样没见识!那八千多个贱奴若真能一道反了,这衙门一早便教拆作平地,还容得我你我在此商量!”

郑百户犹疑片刻。

“属下愚钝。”他道,“大人的意思是……”

见他还算谦恭,印柄瑜厉色稍松,复又靠上椅背。

“不是说那日只这一个贱奴出来闹么?”

“是,往日领粮的那个没露脸,还有几个小的远远看着,也未上前。”郑百户答。

“主事的不露面,单使这一杆光棍来闹,你当是为何?”印柄瑜乜他,“要么他们内里有分歧,要么便是不敢豁出去。一盘散沙瞻前顾后,能成甚么气候?到时见了血,他们大半必不战自退,余下的乱成一团,你们难道还收拾不成?”

窗风寒透半幅锁甲,郑百户微抬眼皮,见碗碟上方的白气也自冷散。他低下头。

“大人洞察秋毫,属下受教。”

印柄瑜将手一招,那书吏即端脸盆上前。

“只谨记一点——领头的要拿活口,本官后头还用得上。”印柄瑜捞起温水净手,“这倒灶关口,砍几颗贱奴脑袋,也好教镇北安分些。”

哗哗水声杂在风间,郑百户忍住冷战,将脸埋低。

“是。”

-

三道轻响悄悄振动屋壁。

屋里的何汉醒过来,从臂弯里抬起头,望向身后。墙上窗扇紧合,壁缝间纳着呜呜风响,缕缕凉意漏进墙内,利爪般抓挠他后背。他爬起身,撩开两步之外的厚竹帘,扫视庖房门前的草榻。病人大多已熟睡,近门一位老人正趴在榻间,扒住怀中木盆干呕。昨夜他也这般折腾了半宿。何汉蹑过去,替老人换上一只干净木盆,再回到帘后,轻步走出大门。

柴门外风饕雪虐,才推开门板,雪片便争先恐后扑进眼里。何汉关上门,耳听屋顶篾席的拍打声,一迈入雪中便觉一阵眩晕。飞雪将他织在原地,夜空无底洞般罩顶。他扶上侧墙,半歇方缓过神,贴着壁根绕到屋后。窗下已扎着一条人影。那人未戴斗笠,只撑一件蓑衣在头顶,满头蜷发、瘦骨伶仃,正是邻户的鳏夫冯大竞。

何汉大步近前,推冯大竞一道缩躲檐下。

“如何,打探清楚没有?”

“弟兄们挨墙根听了一日,说是镇北也发了瘟,已全镇禁足了。”冯大竞避在蓑衣里,“我看外头街上都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大约情势不好,真是粮米不足,前两日才未送吃的来。”

风声太响,他话音又压得极低,何汉仔细分辨才勉强听清。墙缝里烛光闪烁,他注视良久,觉出耳尖也冷得发痛,才沉声道:“去叫余下那几家,都到我那屋去。”见冯大竞点头要走,何汉忽又将人拉住:“欸——住一块儿的去一个便是,莫让那些小的发觉,尤其张家那几个。”

冯大竞应一声,扯蓑衣披罩头顶,猫着腰溜过墙根。

篾席拍击渐紧。

何家小屋哜哜嘈嘈,堂屋里人头攒动,重重人息几乎压灭闪动的荧烛,几个瘦弱的汉子挤不进人墙,只得缩入东侧幽暗的庖房和内室,踮起脚朝亮处张望。明间正墙下,何汉挨墙根盘坐席上,左倚一杆见锈的铁锹,右膝边一块竹片靠在墙脚,前置一叶碎瓷片,一小撮稻皮盛放其间。

何汉饮一碗冷酒,乜向那与他隔锹而坐的汉子。对方蜡黄的脸撇向一旁,白唇已裂出几缝血痕,一双眼睛瞪着墙角烛火,任周围人声鼎沸,只自充耳不闻。他丧子半月,前几日腾出屋子给病患,自与何汉同住一处,便成日痴痴懵懵,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前方嗡嗡议论声不断。

“镇北也发瘟了?”

“那……那既然镇北也发了瘟,做甚还围着我们?”

“自然是粮米不够,怕我们镇南的强抢!横竖我们是贱奴,饿死了我们也不能饿死那些平民!”

“对,就是怕我们抢!”

何汉默然听着,只觉附和声愈多,斗室里便愈发燥热。

“可我还听那几个守卫说,镇里已向县府借了粮药,明日起便会挨家挨户发放,每人每日足有七两白米。”前排一马脸乡人踟蹰道,“头先那官兵不也说明日送粮么?不定到时粮米够了,真会再发与我们呢。”

耳内人声弱下来。何汉仰起脸,见面前层层叠叠的人脸如坠梦里,讶然四看。

“七两?”

“有七两这么多……”

那黄脸汉子似也醒过来,蜷在胸前的腿一动。他没有说话,何汉却知道他在听。

冯大竞原也蹲在墙角,这时竟猛地站起来,绷直粗红的脖颈高叫:“发甚么鸟梦!你们这辈子谁吃过七两白米!那是中镇人的吃食,分到我们可没份!”

屋里静了瞬息,又浮起窃窃私语。何汉搁碗起身,踱步墙边那方寸之地间。经过黄脸汉子跟前,何汉总要提高足跟,跨过那双拦路的瘦腿。对方依然一动不动。

“便是没有七两,也起码有二两……三两罢?”马脸乡人再次启声,“既是县里拨粮,总不能一两也不分我们。”

何汉止住脚步,恰停在他跟前。“上个月镇北还没人惹病,便只发我们那点稻皮。”他冷眼看向那马脸乡人,“现下连平民也吃不饱了,你还指望那些狗官分我们粮米?”

对方脑袋一缩。

“莫说粮米,那点稻皮也一日少过一日!”冯大竞大步走进人丛间,逼视身周每一张脸,“哪怕明日真送来了,又够吃几日?竹墙不拆,外头甚么情形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今日是粮米不足,明日还不知又有甚么托辞!”他跳上庖房门边的矮凳,“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些个狗官便是故意克减,等我们这儿身子弱的死绝了,不知要给他们省下多少粮米!”

“就是!”人墙里马上有人叫道,“还让在尸册上记甚么男丁,真当我们不晓得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又不是一帮子瘟猪,还只管在栅栏里等死怎的!”

众人吵吵嚷嚷,四壁浮动的烛光愈来愈亮。

何汉回身向壁,扶住墙边那一杆铁锹。

“那个姓吴的影卫何时在镇上?”他问。

嘈杂声渐息,所有人都望向他的背影。

“打探过了,这几日李明念不在,那影卫得上山捡柴,总要晚间才回来。”有人回答。

何汉握紧铁锹长柄。“好,那便等着天亮。”他道,“若是再不送粮药来,或者再拿甚么稻皮干姜打发我们,就同他们硬拼一场,抢也要抢过来!”

“但墙外头守着的都是官兵,还尽是些武卒……”背后冒出一个的声音,“他们有刀有枪,我们可什么也没有。”

“怎么没有?”何汉转过身,双目灼灼发亮,一张阔脸红似火烧。“锄头不能使,铁锹不能使?便是只这副身子堵近前,也挡得住他们枪口!我便不信了,这一条命、一把锹,难道还只能给自己挖个坟坑!”他将铁揪狠狠一拄,“谁敢跟我一道!”

这一杆拄得山响,铁锹几近捅穿地板。逼仄的堂屋顿时燥若炉膛。

“左右是死,拼了这条命,其他人不定还有条活路!”近处有人涨红了脸,“我去!”

“我也去!”大门旁也举起一只手。

应和声接二连三响起,一张张红亮的脸膛唾沫横飞。那马脸乡人与左右互碰眼光,硬着头皮站出来,转身面向一屋子乡邻。“还是先去告诉张婶和祐齐罢!”他高声道,“现下是张家主事,乡人们也尽听张家的!”

“张家净是女人孩子,便是知道了,无非也是接着跟那些个中镇狗官交涉!”矮凳上的冯大竞梗起脖子,“光靠嘴说要有用,早不会死这么多人!”

“对,这回不能听张家的!”

“张家的只能管粮!”

人丛里却仍有窃语。

又一个声音冒出来:“可单凭我们这些人……”

“我瞧外头守卫也减了一半,定是官府人手不够!”有人打断,“没甚么好怕的!”

“怎会人手不够?山上军所不是还有武卒么?”那马脸乡人立时接口,“那可是千户所,各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强兵,官府专养来镇着玄盾阁的!南山那些门人也不定打得过,我们又如何抵敌得住?”

“武卒我们打不过,难道府兵便打得过?”何汉高大的身板挺扎在侧,“原就是要豁出命大闹一场,还想甚么打不打得过!净在这扯东扯西,你若是怕死,现下便出去!”

“也不是怕死的事。”底下又有人道,“只是……若拼死也闹不出甚么名堂,又何必干折了性命。”

“是啊,那李明念不是去外乡买药了么?还有那个鲁——鲁甚么?不也还三天两头送粮过来么?”

“镇北都禁了足,他们自身难保,那里还顾得上我们?那李明念也不过一个十来岁的丫头,纵使有三头六臂,又能带回多少药材!”何汉声迸如刀,“镇南八千口人,难道就指着这几个外人来救!我们是没手没脚,还是真成了他们中镇人圈养的畜生,死到临头也不敢吭声!”

“说得好!”冯大竞大叫,“管他有多少兵,咱们就舍命撕开条口子!好教那些中镇狗官晓得,我们南荧人不是任打任杀的牛马,逼到这份上了还给他们拉车!”

屋内沸腾起来。马脸乡人也涨红了脸,忽而将脚一跌。

“我家婆娘和娃娃都没了,也不怕拖累哪个!”他道,“我跟你们一道!”

又一个乡人跃上矮凳,险些将冯大竞挤下去。那人挥臂怒嚷:

“再忍下去,那些个中镇人也只会得寸进尺!还不如跟他们拼了!”

“对,拼了!”

激亢的呼喊一浪高过一浪,彻底淹没余下人声,掀房顶也震动不住。

黄脸汉子跳将起来,浑身发抖。

“拼了!”他大喊。

何汉弯下腰,抄起酒碗摔砸在地。

砰!

巨响如雷而炸。

张祐齐惊醒过来,猛地坐起身子,急在黑暗中寻看。窗缝外疾风呼啸,雪夜亮如白昼。几线亮光打上门扇,他听见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又一声撞响,是隔壁内室教人撞开。张祐齐头皮一麻,飞快爬起身,用力将窗推开。风雪呼啦啦灌进屋里,榻侧的张祐安拱动一下,迷迷糊糊嘟囔:“二哥……什么声音?”

“有人闯进来了!”张祐齐扯起他胳膊,“快,快起——”

房门“砰”地破开,两条高大人影一齐拥入屋中,扑向草榻。张祐齐不及反应,只听小弟一声惊叫,肩头即教人一搡,往前扑栽下去。倒地的一瞬,一张阔脸划过视野。张祐齐急要撑身爬起,又被逮住胳膊反剪腰后,下巴重重磕地。他眼前发昏,喉中惊喊:“何——”

一团粗糙的物什塞入口中,他耳边响起低斥:

“不许出声!”

张祐齐犹自翻弹闷叫。背后人绑住他手腕,一把拉拽起来,捂起口鼻提拖出门。

大雪遮天盖地,冰冷的雪花剐过脸庞、钻进衣里。张祐齐赤足踩在雪地间,一路挣挫呜叫,发出的动静尽教烈风吞没。一间新腾空的栅居闯入眼中,他被拎上竹梯,推进门内。身子栽倒在地,嘴里的物什刮蹭出来。张祐齐铆劲翻过身,见得黑影一掠,竟是小弟也教扔到一旁,缚手缚脚,口塞一团糙黑树皮,满眼惊惧。

冯大竞跟进屋内,何汉用力摔上大门。两人一道将兄弟俩拖进庖房,捆坐墙角的水缸边。

张祐扭身挣扎:“何叔……何叔你们这是做甚!”

“说了不许出声!”何汉拉紧草绳,口里呼哧喘气,“我们不会伤你,但今日这事……绝不能让你张家给搅了!”

四下昏黑一片,他蹲在张祐齐跟前,吐出的浊息热得烫人。少年郎瑟缩一下,倏然醒悟。“你们,你们是想……”他剧烈颤抖起来,“不成,绝对不成!守墙的尽是武卒,各个武功高强,装束俱全——你们连口刀也没有,打起来只会白白送命!”

“我不想死,也没人想死!是那些中镇狗官要逼我们死!”一旁冯大竞低吼,“早晚要死,不如杀几个狗官,反他娘的一场!”

张祐齐打着冷战,直摇脑袋。

“不成……何叔你听我说——”

话音一堵,湿漉漉的树皮再度入口。张祐齐奋力嘶叫,字音却塞在喉间,含混难辨。一件蓑衣盖上来,蒙住头脸。他不住摇头,只从棕须间张得模糊的人影。

“待在这里,”蓑衣外传来何汉粗沉的喘息,“真要闹大了,官府的账也算不到你们头上。”

张祐齐呜呜闷呼,但见那人影一晃,踏嘎吱履声远去。

砰一声震响,大门终自关上。

天光渐明,山风暂息咆哮,银粟漫天飘飞。

时近辰时,主道竹墙间的窄门一派寂静。七个少年郎照旧藏身东侧长巷,搓手搓耳,抱臂跺脚,不时探出脑袋,偷偷朝那窄门张看。其中一人耳尖,隐约听得大片嚓嚓的移动声,不觉左右看看,独自摸到后方拐角处,觑向西面。看清那声源,他神色一变,拽来领头的虬发少年,急指道西:“看那边——那是不是何叔?”

余下几人听见这话,也连忙凑聚近前。相隔一条主道,西面屋舍鳞集、门户凋敝,一条长长的人龙穿行内侧狭巷中,那阔脸的何汉一马当先,其后各个扛锄绰耙,遥遥望去竟填街塞巷,黑压压一片。

“怎、怎的有这么多人?”虬发少年惊道,“还尽带着农具!”

“这……这我们几个也拦不住啊!”另一人慌起来,忙踮脚望南,“祐齐他们怎么还不来!”

虬发少年脸色煞白,看那一条长龙渐渐停下,挤在蔽身的小巷间。何汉立在最前,似是说了些什么,而后一招右手,领十余个乡人拐出巷口,逼向主道。他们手无寸铁,那群抄农具的汉子却伏在巷里,愈拢愈紧。“不妙……”虬发少年直瞪瞪望着,突然左右开弓,使劲催推几个同伴:“快,快去——找不到祐齐就去找张婶!快去!”

少年们一一回神,疾奔向南。

窄门前一阵骨碌碌的声响,墙尖一抖,横作门扇的竹竿即教拉开。郑百户当先踱入门内,身后跟进三台辘车,俱拴满一车板高高的粮袋。他引辘车停放主道正中,恰迎上自西而出的何汉一行,雪幕中匆匆一瞥,已认出尽是壮年的生面孔。

“怎地来这许多人?原先那领粮的呢?”郑百户问。

何汉抬手,拦同伴住脚五步之外。飞雪迷眼,三名推车武卒一身白晃晃的铠甲,虽未持长枪,却也各挎一柄弯刀,双目直盯过来,面色不善。何汉目越郑百户肩头,暗估粮袋数量,又望向车队末尾——两个官兵并肩门前,将那窄门遮得严严实实,难窥其外。“他病了。”何汉扬声道,“我们听闻县里拨了赈灾的粮药,料想今日粮药也会多发些,便多叫了几个人来。”

郑百户蹙眉未答,一旁推车的武卒却变了脸色:“浑说!哪来的县里拨粮!”

“怎么没有!”马脸乡人挺到何汉身旁,“我昨日下晌在墙边听得一清二楚,说是县里拨了粮米下来,今日便要按人头发放,每人都有七两!”

“放你娘的屁!”那武卒冲口便骂,“吃过脱粒的米没有?还甚么七两米,也不怕撑死你!再敢胡说八道,现下便砍了你那脑袋!”

马脸乡人脸膛一红,还要上前再争,却听郑百户喝断:“好了!”他提一提枪杆,侧身让出那三台辘车,“今日的粮米尽在这里,药材还得再等一日。官府体恤你们,这回送的不是稻皮,尽是白米。天冷了,吃饱了便待屋里头养病,莫出来晃荡,省得再将病气过给旁人。”

何汉与同伴碰一下眼光,叫上一人同趋近前,各把住一台辘车检看。那三个推车武卒让开身,各自退到车旁。

粮袋打拴得紧实,何汉从顶上扒下两袋,掂起其中一袋,又去掂另一袋。他倏地抬起头来:“这些加起来顶多四石!”他两眼圆睁,看向对面武卒,“八千口人——四石米!每人还不足一两!”

“镇北的一人七两,我们还不足一两……”马脸乡人趴在车边,周身打起颤来,“这哪是给人吃的……连只鸡也吃不饱!”

“闭嘴!”车边的武卒喝道,“你吃过白米还是养过鸡?啊?自个儿连米都未吃过,倒晓得鸡吃不饱!再敢浑说,立刻捉去活埋!”

“没养过还没见过吗!”何汉顶着一张红脸怒咆,“鸡多大,我们多大!一样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凭甚么外头的一人七两,我们一人还不足一两!”

“说的对!一样是人,凭甚么你们有吃有穿,我们就得在这墙里等死!”马脸乡人扑绕过辘车,一把揪住那武卒胸甲,“县里拨了粮,自也有我们的份!把我们的粮拿来!”

“对,把我们的粮拿来!”

“拿来!”

余众尽皆发喊,冲开粮车拥上前,捉住几个官兵不放。

“反了你们!”头先说话的武卒慌了神,按住刀柄左推右搡,“撒开——撒开!”

两拨人正自缠斗,一个黄脸汉子跑出人丛,一头扎向墙间窄门。两个守门的官兵急忙拦住,争奈那汉子不要命地挣撞,竟自臂缝里望见镇北主道,眼里唰地涌出热泪。“外头有粮车——街上在发粮!”他颤声哭喊,“七两米……一人七两米!”

“住口!”守门的官兵厉声呼喝,那黄脸汉子却好似失心疯,一个劲蹬踢、冲撞,目钉远方粮车,口里不停吼叫:“一人七两——一人七两米!”

“住口——快住口!”

四条臂膀阻他不住,那官兵高声叫骂,混乱间拔出腰刀。

“七两米!七——”

唰啦。

赤血泼溅,狂呼戛然而止。一颗头颅摔落在地,蜡黄的面皮滚过遍地白雪,甩出一串鲜红血迹。

“杀人了……他们杀人了!杀人了!”有人高叫。

何汉双眼赤红,扭头冲西面嘶喊:“弟兄们——拼了!”

“拼了——”

破败的屋舍间呼喊震天,冯大竞率众冲出巷口,各个手举农具,嘶叫着狂奔而来。

喧天的喊杀声骤然响起来,伏守门外的武卒蜂拥而入,横枪举刀,迎奔向前。何汉拔腿疾冲,避开挥舞的枪头,躲过劈砍的刀锋,奋不顾身撞上竹墙。视野一荡,墙面却屹立不倒。他急退两步,猛力一撞,再猛力一撞。

背后喧斗震耳欲聋,何汉不管不顾,只一次又一次撞上前。他看见有人被掀翻,看见有人被搠倒,看见有人被砍下头颅……横飞的鲜血打在白地里,飘舞的雪花刺入口中,他张嘴疾呼、喉咙嘶痛,却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一个人撞到他身侧,又一个人冲过来……愈来愈多的乡人奔近前,嘶喊着、狂呼着,一次次撞向摇颤的竹墙。那高墙愈来愈歪、愈来愈矮,终于喀拉一响,轰然倒地。

人群间爆发出狂乱的叫喊。

何汉跳上歪倒的竹墙,胸中迸出呼号。人潮翻涌向前,涌向道上成排的枪尖,涌向大街尽头那遥远的、近在咫尺的粮车。

镇南深处,那幢僻静的栅居门窗紧合,庖房中闷响不断。张祐齐用劲摆动身躯,拖背后水缸磕向墙角。缸侧已裂开一缝,冷水淅淅沥沥流出来,浸湿滑落脚边的蓑衣。张祐齐竭力一撞,只听哗啦一声碎响,胸前绳索一松,臀底登时冰冷一片。反剪腰后的手胡乱摸索,他抓起一块碎陶片,急促磨割那缚手的草绳。

碎片锋利的裂边扎进掌肉,张祐齐心焦难顾,好容易挣出双手,连忙拔掉口中树皮,扑去扯割小弟的束缚。张祐安倒在水滩间,眼看二哥满手鲜血,吓得瞪直了眼。张祐齐割断绳索,将他拖到干冷的墙边,盖上蓑衣交代:“待在这里,千万莫出去!”说罢转身便走,撞开屋舍大门,奔进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张家栅居仅三里之距。

张祐齐飞跑上竹梯,见得柴扉紧闭,顾不上叫门,侧过身便撞将进去。堂屋里昏暗如常,几个人影围立一圈,张婶也正趴伏席间。“祐齐哥哥!”周子仁头一个迎上来,后边司兴淇也挤出人丛:“你上哪儿去了,大家都在寻你!”他疾步走近,这才瞧见那血淋淋的手,“怎么这么多血?祐安呢?祐安没跟你一道吗?”

张祐齐喘着气,一把抓住他手臂:“其他人呢?有人去竹墙那儿了吗?”

“去了。”司兴淇忙答,“一早便寻不见你,何叔也不见人影……我们怕出事,便叫了几个同窗先去守着。”

“几个人?”张祐齐紧问。

“什么?”

“几个……有几个人!”

司兴淇尚自不解,一旁周子仁却明白过来:“大约有七八个。”

七八个……七八个?张祐齐眼神发直:“不,拦不住……”他忽将同伴一拽,“何叔——何叔他们要跟官兵拼命!快——快叫人,我们要去拦下来!”

众人脸色一白,一时竟呆在那里。

张祐齐心急如焚,不及点清人数,扑上前便左拉右扯:

“先跟我过去,先跟我过去!”

几个少年让他扯回神志,忙你推我攘,随他急冲出门。司兴淇也如梦初醒,急要去叫人,却被刚站起身的张邺月拉住:“兴淇——你再叫些人,散去各条街道,提醒大家切莫出门!”

“好……好!”司兴淇连连点头,话还未说完,人已跌跑出去。

周子仁迈开脚:“我也去——”

“你不能去!”张邺月抓住他手臂,“你是平民,这时候不能露面!”

“可是……”

“交给祐齐他们。”张邺月声线发颤,“不能连累更多人了。”

周子仁一怔,回头对上她含泪的双眼,终于轻轻颔首。

外间飞雪如旧。

张祐齐领同伴疾奔雪地间,忽张得几个少年觌面跑来,上蹿下跳地挥舞手臂。“祐齐——祐齐!”其中一人高喊,“何叔……何叔他们过去了——”

“他们带了好多人——怕是有一两百个汉子,还都带着农具!”

模糊的话音钻入耳中,张祐齐膝盖一软,扑跌在地。七八只手急来扶他,他却自己挣爬起来,人还未站稳,又念着“快,快”,一面重迈双腿,沿小巷飞奔向前。

掌心跳痛,视野震荡。张祐齐跣足狂奔,只觉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填满胸腔,近乎胀破胸膛。他听见远处的喧闹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杂着呐喊、尖叫和哭嚎,还有金属猛烈的撞击。

他又听见脚下的步响。嚓嚓,嚓嚓,如同铁锹铲入泥地。

脚步愈来愈重,双腿愈来愈沉。张祐齐止住赤足,任同伴一个个跑过身侧。

“停下……”他张开口,“停下!”

喝令回荡巷中,几个同伴回过头,陆陆续续停住脚。

“怎么了?”

“得赶紧过去啊!”

入耳的声音各个惶急,张祐齐却僵立原地,面无人色地喘气。“退回去。”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分开几路,去告诉附近乡邻莫要出来,我们也就近躲避。”

少年们面面相觑。

“什么?”

张祐齐抬起通红的眼眶,目光越过那几张朦胧面孔。他望见青灰的天,雪白的地。那天地也渐混茫起来。

“来不及了……”他说,“全都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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