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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因缘合(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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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他们生母,便让他们叫我婶婶。”

“生母也不定如你待他们好。”李明念却道,“你既养了他们,又待他们好,他们自然该叫你阿娘。”

“是,生母也不尽善待孩子,但生母却只有一个。”张邺月回答,自始注视少年人的眼睛,“你叫李明念,是吗?”

李明念点头。

“南荧古语中,月有美满之意。我出生在邺山,母亲便给我取名邺月。”张邺月于是道,“你的名字也很好,取名之人……在给你这个名字时,定是疼爱你的。”

庖房里传来脚步声,是张祐安端着茶碗出来,犹豫一下,走到李明念跟前。他已不似从前那般怕她,却总还是不敢主动搭话,只偶尔偷偷瞧过来,说话声也细如蚊呐。“明念姐姐,吃茶。”他递上茶碗。

李明念接碗在手,目光穿过温热的白雾,瞧清碗口里的倒影。

“疼不疼爱,很重要么?”她问。

张祐安坐回矮凳上,拣出蚕茧剥弄,一边伸长脖子瞟向席间,不知她问的是谁。

旁边的张邺月却看回木盆里浮动的蚕茧,凝思一阵。“往年春天,双明总会想法子给弟妹扎风筝。我记得秀禾更小那会儿曾说过,拽着风筝便觉它在天上挣扎,好似要挣断那根线,飞去更远的地方。我想……亲长的疼爱便如这风筝线,没有它自无碍翱翔,有它也不过多个停歇之处。有朝一日,线断去,风筝必脱走得更猛烈。它未必记挂那牵绊,却一定更珍惜眼下的自由。”她慢慢道,“较之从未被牵绊,终究不同。”

手中茶碗微晃,李明念看那倒影荡散碗中,现出沉在碗底的竹叶。

“那是好,还是不好?”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张邺月笑看向她,“只是存在过的东西,总是有迹可循。就像你的名字。”

目光又落回她脸上,李明念默了许久。

“你的母亲也是医士。”她又道。

“是。”

“你随她学医,是因为想同她一样救死扶伤么?”

张邺月想了想。“算是罢。”她道,“起初也不过学一门立身的本事,但看我母亲救治旁人,我渐渐也生出羡慕,只盼与她一样,有那等救死扶伤之力。”

“但身为南荧医士,在中镇人的地盘上终究危险。一着不慎,便要沦为私奴。”李明念道,“你母亲当年教你,可有过顾虑?”

张邺月摇首。

“我不是她,也不很清楚。不过……知道秀禾想学医时,我确也有过顾虑。”

她挪开手,轻抚矮脚桌下的篾席。她知道席下有一处浅坑,但凡重要物件,秀禾总要藏在这里。

“秀禾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哪怕不论官府威胁,于她而言,从医这条路也实在太过艰辛。”张邺月轻轻道,“譬如这回疫灾,对她伤害便极大。她口里不说,我却看得明白……有时夜里听见她悄悄起身,我也会忍不住想,或者当初就不该教她。若她不是医者,只是个寻常乡人,也不至在这个年纪如此苛责自己。”

李明念安静听着,有一阵不曾出声。

“那要是再让你选一回,你可还会教她?”

这回张邺月只考虑了片刻。

“会罢。”

“为什么?”

“有些事情……我虽不愿她经历,她却终归要遇上。”张邺月答道,“与其一味护着,不如尽己所能去教她,让她也有力量在风雨里牢牢扎根。”

李明念凝视碗底竹叶。

“既如此,又何必后悔。”她道。

“不是后悔,而是担心。”张邺月道,“且若当真重选一回,我恐怕也还要担心。”

只手搁开茶碗,李明念将歪在臂间的锈刀扶回肩头。

“印府那夜,我瞧见你教她,还以为你没有这些顾虑。”

张邺月苦笑摇头。“我并非一往无前的人,纵使是,也难免要担心秀禾与我不同,或者因我眼光短浅,倒误了她一生。”她道,“大约人便是如此,许多时候总要左右摇摆,自相抵牾。”

李明念倚回墙边,感觉湿凉的长发紧贴脑勺,才知头顶长巾已滑落下去。

“我往前便从不想这些。”她重又转向窗户。

身旁人似乎正细细瞧她。

“那如今呢?”

堂屋窗扇脱落已久,篾席紧紧封住那一方窗洞,只从缝隙里漏出丝丝潮气。李明念头靠窗沿,见雨珠渗过篾片间的细缝,细细密密铺展窗上,有如一层荧亮的竹霜。

“或许不一样了。”

-

炎炎七月,雷雨连天。

山巅西侧的小院烛光飘摇,廊下门扇颤动,细微的叮铃吞没雷鸣之中。李景峰敛步移门边,仰瞻垂雨的檐角,一枚焦黑风铃悬挂那处,任风雨卷动不住。那原是峰阁的檐铃,因近来楼阁重修,不知何时已挪坠此处。他转过身,望进门内。正墙边照旧摆一张条案,那柄鳞纹长剑横置案上,后方是一张孤零零的牌位。李显裕立身案前,略微垂首,三支线香捏握指间,敬举额前。

李景峰摘下青箬,轻步入内,跪地行礼。

“父亲。”

李显裕没有回头,只睁开眼,目向面前牌位。

“接到兵部来信了。”他道。

“是。”李景峰道,“五日后即须启程赶赴阳陵,随军前往东汶。”

“也好。”李显裕语声平静,“对外便称,是因你接到兵部召令才推迟定亲。”

“孩儿明白。”

案前人直起头,将线香插入剑前的香炉。

“内应之事暂无眉目。待你归来,大约还须几年时间交接,以防不测。”他道。

“是。”李景峰略一停顿,“还有一事,孩儿有些疑惑。”

“说罢。”

“那位劫持子仁的罪客……临死前说起了阿爹。”李景峰道,“他似乎熟识阿爹。”

屋内人声沉寂一瞬。

“他叫班焱,”李显裕的声音没有情绪,“曾与你父亲护卫同一位契主。”

李景峰垂目,眼睫外的烛光闪烁不定。“他还提及璇玑山,好似那时阿爹有些异样。”他道,“从前孩儿也曾听闻,山脚的看门人易老便来自璇玑山。只不知阿爹竟也与璇玑山有渊源。”

条案前人影一动,是李显裕转个身,从一旁的木匣里捡出三根直条香,捏合手中。“当年项氏扰乱西南关隘,门人奉命前去剿匪。”他将香头伸向台烛,“那是心试之后,你阿爹头一回杀人。你入阁多年,也见识过许多门人,当能想见那时情形。”

李景峰看过去,只见烛焰灼灼,刺目的光亮正自噬咬线香骨料。

“……明白了。”

李显裕侧回身,手中已亮起三点猩红火光。

“给你阿爹上一炷香。”

牌位上的姓名显露出来。李景峰起身上前,接过那三支线香,俯身敬拜。

“大贞既应允借兵,运河之争便不会拖延太久。”身后响起李显裕的话音,“你在东南至多待上三年,到时脱籍归来,若金家若再寻接口拖延,玄盾阁也不会再让步。”

礼已毕,李景峰近前一步,扶香入炉。

“金家家主忧心女儿安危,也是人之常情。”他道。

“原已定下日子,他金家要推迟,却连话事人也不曾到场,便是不将玄盾阁放在眼里。”李显裕面向案上牌位,“此事我会处置,你不必忧心。”

指节触上炉中香寸,滚烫的烟灰落上手背。李景峰半垂眼睫。“只要晗伶愿意,孩儿原不在乎早晚。”他也向那牌位道,“可若是三年之后,晗伶改了心意,也请父亲莫要强求,免伤两家和气。”

身侧人影终于转向他。

“想要的人,须得自己争。”

“想要,却未必非要得到。”李景峰低眉道,“倘她心意已改,纵使我们结为夫妻,也不过彼此折磨。”

扎稳那三炷线香,他挪转足尖,朝对方拱手欠身。

“事关一生福祉,万望父亲成全。”

雨声如瀑,檐角铃响恍若流水击石。许久,李显裕步向移门,向着漫天大雨,负手廊下。

“随你罢。”他道。

伏雨入夜,天地的低泣回响林间。

李景峰踏过半山雨幕,望见半跨溪上的栅居时,衣衫已近湿透。一道火红人影候伫廊下,手捏一顶笠帽,褡膊半系肩头,乌黑的发辫垂搭颈后,滴滴答答淌着水。山涧久经灌溉,湍急的溪流没过岸边青石,不住拥撞深入水中的底栏。她面朝北边山林,螓首微垂,好似正细听那流水的撞击声,半晌也不见动弹。

竹梯嘎吱一响,李景峰登上梯顶。那人回过头,额间榴石一晃,人便迎上前来。

“峰哥。”她唤道。

“回来了。”李景峰摘去箬笠,“行李还未放下,何必这个时辰上山。”

“我收到父亲来信,便马上往回赶。”金晗伶却急着道,“定亲延期一事,父亲未曾与我商议。我已回信过去,仪式还是如期举行,我——”

“我已收到兵部来信,五日后便要启程前往军中。”李景峰拉开移门,“纵是金伯父不提,怕也是来不及的。”

金晗伶愣住。

“竟这样早。”她喃喃,“我以为要到夏汛以后……”

“想是天意,何况两家长辈已议定此事,也不好再作更改。”轻轻拿过她手中草笠,李景峰将两只笠帽一并晾挂墙边,“我尚未脱籍,此时与你定亲本是委屈了你,心中一直有愧。如是也好,待脱籍再议,我也更安心。”

金晗伶微蹙眉心。

“我从不介意这个。”

“我知道。只是我于心不安。”李景峰回首一笑,“既已如此,就当好事多磨罢。”

金晗伶默下来,随他一道入内,站定昏黑一片的堂屋里。席案上的雁鱼青铜灯亮起来,李景峰又点起一盏烛灯,绕去屏风后方的内室。她缓步跟过去,驻足那透光的竹屏旁,看他打开墙边箱笼,才觉榻上已多出一只包袱,鼓鼓囊囊静置枕边。

一团阴影挡住视线,是李景峰走近前,递来一条干净的棉巾。

“擦擦罢。”他道。

伸手将那棉巾捏在掌心,金晗伶垂眼,任鬓间淌下雨珠,在棉织的纹理间溅出几点水痕。“定了启程的日子,你原该来信与我。”她说,“这一路山高水长,也不知要去几年。倘若我回得晚些,必然送不成你。”

霜衣青年不忙回答,只虚扶在她肩侧,领她回向堂屋。

夜间坐席冰凉,李景峰寻出茶案下的铜盆,拂去盆口灰尘。“我想你收到金伯父的信,定会火急火燎赶回来。若是去信,恐怕要与你错过。”他添上几块新炭,“好在料得不错,你确是回来了。”

金晗伶默坐对席,棉巾披裹肩头,散开的发辫有些蓬乱,湿发粘黏脸边,一贯光彩熠熠的眼睛神色黯淡,竟仿佛半蔫下去。“错过信函也是小事。”她闷声道,“原以为诸事皆定,可以好好送你去都城。谁知竟出了这样的变数。”

炭盆里亮起火光,李景峰起身,又盛了半壶山泉水,坐放茶案边的风炉上。

“山人奇袭之事还未查清,你往后常在镇上,也要万事当心。”他重新落座,“如无要紧的事,还是回竹柳县罢。金家有石阵护佑,究竟比纭规镇安全。”

金晗伶摇头。

“往后生意多在步廊,我不想打乱计划。”她道,“我就在纭规镇,等你回来。”

李景峰拿起火钳,拨开盆中炭块。拢聚一处的黑炭翻滚开来,迸出几点炽亮火星,转眼又消失无踪。

“你想定了也好。”他回给她一个浅笑,“坐近些,夜里天凉,衣裳要烘干。”

屋外风疾雨骤,西侧支窗震颤,内墙的灯影也闪闪烁烁。两人围坐火盆边,肩挨着肩,听炉膛里炭块燃烧,壶嘴深处溢出微辛的姜香。

金晗伶已褪下鞋袜,赤足踩在沾着湿气的棉巾里,见李景峰伸出手,长指拨转铜灯半围的灯罩。她定观那铜灯,这才发现雁背鱼身皆施彩漆,还有纤细的墨线描画其间,勾勒出层层翎羽和鳞片。

“这灯却精巧,不像峰哥惯用的。”金晗伶道。

“是阿爹送与阿娘的聘礼。”

耳旁人声平淡,她却闻言一顿,转看身侧。移转的铜罩挡去夜风,灯盘上焰花渐定,淡橙的烛光透出铜片间缝,笼罩青年不露情绪的脸庞。“你脸色不好。”金晗伶不由道,“听闻这回许多门人遇害,可是也有你剑阁的同门?”

“有几位小师弟。”李景峰收回手,“都是入门不久的弟子,情分原也不深。但事出突然,我心中多少有些乱。”

“山人能闯进墙内,便是地阵有异。阁中想必有内应。”金晗伶思索,“父亲说,玄盾阁和寓信楼都在调查此事,竟也未查出些眉目么?”

见青年默然摇头,她安静一会儿,掌心覆上他手背。那只手僵颤一下,似欲抽离,却又止顿片刻,妥协般舒展了指节。

“你才回西南不久,也未曾经手阵法之事,不必太自责。”金晗伶告诉他。

李景峰一笑,眼目仍向着跳动的焰光。

“你以为我自责么?”他问。

“虽说情分不深,却毕竟是同门。”金晗伶道,“何况你们本是一样的人。”

身旁人不再分辩,只望出移门,眺看暴雨间模糊的林影。

“说来也怪,阿娘过身以前的事,我多少还记得一些。”他道。

“三岁以前的事么?”

“大约便是三岁那年的事罢。”李景峰淡道,“我记得我与阿娘住在一处小院,不常见人,也不常外出。每日只背着竹篓去到溪涧洗衣,偶尔遇上外人,也不过远远瞧上一眼。那时天地似乎极小,好像整座山只那一所院子,山里也只我和阿娘两个人。万木参天,四季常青,一年到头几无变化。”

他落目案上铜灯,看清灯罩间刻画的龟蛇纹路。

“后来父亲继任阁主,我又时常见到他和母亲。阿娘说,阿爹和父亲并不相像,可每回看见父亲,我都会仔细瞧他的脸,想象阿爹长什么模样。”他回忆,“不久之后,阿念出生。我们头一回相见,她脸上已刺了字,因着伤处发痒,总是不自觉要抓挠。当年我还不知那印记是何意味,只以为我有,阿娘和叔父叔母也有,我们便是一家人。所以见阿念去抓,我便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挠。我想,她是我妹妹,也该同我们一样,可不能将那记号挠破了。”

微闪的焰光映入眼帘,李景峰记起襁褓里那皱巴巴的婴孩。

“直到年纪渐长,我才明白我与她不同。即便长在同一个地方,养在同一对父母膝下,脸上刺有相同的印记……我与阿念,也终究不是一样的人。”他道,“如若兄妹都是如此,又遑论外人。”

身旁人沉默良久。“伯父一早便指你为阁主继人,对你和阿念的期许必然不同。”他听见她轻声开口,“伯母瞧着……也不是柔和的性子。你们两个都受苦了。”

“受苦吗。”李景峰自嘲,“百里挑一的契主,不凡的吃穿用度,乃至宝贵的习武之机……哪一样不是万千财帛换得。若非那些埋尸山脚的无名之辈,我又如何能活下来,享有今日登顶的一切。与他们相比,算得甚么受苦。”

“……你还是在自责。”金晗伶的喉音低下去。

风炉上翻出白雾,铜壶的顶盖轻轻一跳。李景峰拾起火钳,拨紧炉膛风门。

“晗伶。”他道,“我记不起他们的长相。”

“谁?”

“那几位小师弟。”

得到答案,身旁人似乎一怔。

“回阁以后,也曾每日打照面。可我只知他们的名字,却记不起他们的模样。因为我时常不敢细看他们的脸。”李景峰眼睫低垂,“若说自责,却连他们的相貌也不曾记住,更不会记得他们的声音、神情或是习惯。到了最后,连他们的名字也会抛之脑后。”

他放下火钳,望向身旁的眼睛。

“这又算什么自责?”他问她。

金晗伶看着他,仿佛头一回看进他眼底。

覆在手背的温度微微收紧,扣入他指间。“人都会犯错,何况谁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若非积攒到足够的力量,又遇上合适的时机……也大多难以改变命运。但只要有心,无论何时付诸行动,都算不得迟。”她告诉他,“我知道你与伯父不同,与历任阁主也不同。”

李景峰回视她双目,漆黑的瞳仁掩在眼睫里。

“你与金家的长辈也不同。”

金晗伶翘起唇角。

“我倒盼着不同。”她道,“弟弟妹妹们却常说,我训起人来连面相都与父亲一般无二。”

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才回来半年便出了这些事,你也少有喘气的时候。”金晗伶稍稍敛容,“从前阿贤他们学累了,总是争着让我背,说靠着我睡会儿便能再上铸炉。我是不好背峰哥的,索性借你靠一阵,不定也能恢复几分气力。”

她一拂肩头,冲李景峰绽开一笑。

对方淡了笑意,眼里却盛着熠亮的烛光。

“我还年长你数月,这却是拿我当弟弟了。”

“几个月算甚么?”金晗伶回得认真,“我们自幼相识,却不必这样生分,非得论清长幼不可。”

李景峰轻笑。

“那便失礼了。”

他倾过身子,轻轻靠上金晗伶肩头。

湿凉的发丝贴着脸颊,李景峰听见她沉稳的心跳,不知是来自耳旁,还是来自手背上温暖的掌心。

“峰哥,这世上或许没有两个真正一样的人,可只要有人一道,便不会孤单。只要愿意敞开心扉,也早晚会有同行之人。”那心跳里传来她的声音,“我或许没那么懂你,但你有什么心事,尽可与我说。我信你,你也可放下心,信我便是。”

姜香环绕身周,风雨的呼啸像是离得很远。李景峰注视炭盆里耀目的火焰,转过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好。”

-

雷雨经久不歇,山中泥石徐淌。

李明念身披蓑衣,踏入竹林西侧蜿蜒的夹道。这是一条山石垒砌的小径,两侧有巨大的青石竖立,前接竹林,后通溪涧,平坦的狭道间或垒几级土阶,曲曲折折伸向西面溪涧。她曾无数次穿过这条夹道,知道在尽头溯流而上,再行二十里便是李景峰的住处。

脚步止在第二块山石边,李明念蹲下身,看定齐平双眼的一处凹陷。那是一团极浅的拳坑,隐约还能瞧出指缝的痕迹,轮廓边缘层层叠叠,不知是反复击打多少回,才留下这样一片不起眼的印记。

头顶阴云叆叇,透出浑浊阴惨的晨曦。李明念蹲在雨中,听夹道外雨打竹竿,清脆的击响伴着流水潺潺,模糊不清。

手中锈刀入怀,她抬起右拳,轻轻抵上那山石间的浅坑。坑面宽不过寸半,装不下她的拳头。她仰起头,要从笠帽边缘丈量山石的高度,却瞧见石顶上方参天的赤桉。与之相较,面前的石头竟这样矮,或许只须三成力气,她便能轻易击碎。

帽檐垂落的雨点重重打上脸庞。李明念立起身,跃过山石,踏上赤桉纤细的枝干,转瞬便登及顶端。脚下树干摇摆,她俯瞰夹道东面的小院,只看暴雨压顶,围墙间却撑起一团光晕,依稀有铃响穿透雨幕,隐没在遍山的喧嚣里。

那铃响清晰入耳时,李明念湿答答的长靴已践上檐廊。

移门如常大敞,门洞里透出闪动的烛光。她敛步门前,只摘去草笠,跪下身,从蓑衣的襟门掏出那柄锈刀,横置膝前。

屋内仅妆台前点着一盏烛灯,坐席铺设当中,披着竹青色外衫的女子跽坐绣撑前,颈后长发绾作垂髻,素无钗簪。她背向着门,低垂的眉眼映在铜镜里,闻得廊下锈刀触地,也不曾抬一抬眼皮。李明念看过去,认出绣撑间的锦绣河山图。她的嫁妆箱里也曾有过一幅,前年与申家退婚,却被李云珠一把火焚毁。

“不去送你阿兄,来此做甚?”绣撑前的背影终于开口。

“李景峰这一去,再回来便已脱籍。”李明念道,“我不一样。”

“你是女子,与他本不相同。”

老旧的论调钻入耳里,李明念捏紧双拳,忍住口边的顶撞。

“我有话要与你说。”她道。

那背影无动于衷。

“你无父无母,有话也不必与我说。”

眼见她头也不回,李明念的目光却分毫不移。

“我可以不当影卫。”她单刀直入,“但我也不愿嫁人。”

刺入软缎的银针没有停顿,镜中眉眼仍旧向着软缎上朦胧的山河。

“你以为这两样容得你做主?”

“至少这条命只有我能做主。”

牵住彩线的银针停滞半空,李云珠侧过脸来。

“这是换了花样,要以死相挟?”

“阿娘。”李明念与她四目相对,“若我当真不愿,你们也强不了我。”

母女二人相看无言。良久,李云珠回转了脸。

“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她道。

李明念垂视膝前长刀。

“初习武那会儿,因为四处偷师,我常常教人扔到山脚,再一次次爬上去。”她平静道,“起初我只觉山高无尽,不时爬到一半已筋疲力竭,渴了喝露水,饿了吃草根,累了便睡在树丛里,往往一宿也难登山顶。后来修内功,我爬得一日比一日快,终于不过一炷香即可登极。那时我便想,我既已征服南山,便可征服北山、西山、东山……只要我拼命,再险再难的山,我也上得去。”

背在身后的斗笠滴着水,啪啪嗒嗒,时断时续。她停顿片刻,从中听见自己的声音。

“可出了这纭规镇,我才知西南原有这么多山,人界原来那般广阔,不仅有山,还有水,有大漠,有冰川。所以我怕,因为我只知爬山,也只知这一种活法。但我更怕见识这天地,怕我渴望外头,却自知我脸上刻着印记,至死也难走出这四面环山的镇子。”

蓑衣里淌下的雨水浸透裤管,李明念跪在一片凉意里,想到从北山的墩台俯瞰,山谷间永远只有半面光亮。

“你问我想要什么,我不知,因我不愿想,也不愿知。我知道的已太多,想再多,也不过更明白我力弱,又不甘力弱。”她说,“我情愿不知,只望着山顶往上爬。那才是我唯一的出路,或者也是唯一的活路。”

绣撑前的女子早已住了针,却没有做声。

李明念看着刀柄上斑驳的锈痕。

“有人告诉我,只要活下去,或者亦可遇新的希望,再见生机勃勃之景。这话我不明白,因为于我而言,活着不是退路,死才是。”她道,“我活下去,不过是因我不甘心,也不愿像个懦夫那样低头,不挣扎、不反抗,只知一味顺从,死得无声无息。但我知道,我终究要死。哪怕拼死一搏,也还是向死而去。殊途同归而已。”

她停下来。

“……可我也不想像那李三姐。我不想像她一样,如何去活、为何去死——全都由不得自己。”

李明念抬起眼,望向那背影。

“我知道你也不想。”

妆台前烛火闪晃,端坐席间的背影一言不发。

“这条命,本是你给的。现下我已经活成这模样,纵使你不满不愿,我也成不了你想要的女儿,无法如你所愿去活。”李明念对她道,“但我想,你生我下来,绝不是为折磨我,令我一世都不得好过。我也信……你不许我当影卫,是因你盼我好好活。”

她伸出手,将那锈刀推向前。

“所以……阿娘。”她道,“我让步,也请你让我一步。”

檐角风铃叮铃作响,李云珠捏住花针的手还停在绣撑上方。

一样是雷雨天,这只手也曾捏住一纸契书。那契纸由黄棉纸裁就,四四方方、不比针厚,落上她的名字,却重如诅咒。

“我不恨你,我只瞧不起你。”那时她告诉面前的男人,“不论对我,对阁内成百上千的门人,还是对那些你亲手杀死的女儿……你的权力,威严,强横,不可撼动——都不过证明你畏惧,你软弱。你左右不了那些左右你的,得不到想要的,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改变……便责怪旁人,践踏弱小,剥夺他人之物。惟有这样,你才能忘记自己怯弱,忘记自己无能,忘记自己也如尘间蚍蜉,难撼大树。”

烛光跳动在软缎间的彩线里,李云珠合上眼,记不起对方面孔,只能听见喉中哽痛的话音。

“我瞧不起你,李镜世。”那声音说,“你不如将我抚养长大的母亲,不如我死在产室的生母,也不如救我性命,又被你赶出去的李三姐——你这一生只会踩低,只会逃避。你经营这所谓玄盾阁,却只知杀人,不知救人,更不知那些前赴后继的门人为何要护人,又为何要活下去。”

她记得自己臂膀一扬,任那轻薄的契纸飞出手掌。

“一辈子走不出这南山高墙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们。”她道,“只有你。”

捏针的指尖微动,李云珠张开眼,看清绣撑间的景秀山河图。日照紫烟,江流入海,青峦重重。那是她一世不曾亲见的地界。

廊下静无人语,那道人息依旧候在撼天的雨响里。

李云珠搁下针线,从身畔竹斗里拿出一只包袱,站起身,放置那柄锈刀前方。她没有坐下,也没有看一眼廊下的女儿,转身回到绣撑前,重新捻起针线。

烛火轻晃,闪烁的铜镜映出她脸庞。李明念探出手,揭开包袱。一双新靴落入眼中,皮革硬挺,鞋底的针脚细密匀称,纳得又厚又紧。

“去罢。”门内响起母亲的话语,“莫再闯祸。”

眼神仍定在那双长靴间,李明念俯下身,叩首门前。

“……多谢阿娘。”

月末的南山潮闷一片。

久雨漫流,山梯缝隙里又生出湿滑的苔藓。许双明跨过断作两截的石阶,放下酒瓮,将手伸向背后小儿。对方从厚实的蓑衣里钻出手,抓紧他的胳膊,小心翼翼跳过来,又去提脚边的陶瓮。他颈后还多背了一顶斗笠,顺着弯腰的动作滑过肩头,碍事已极。

许双明扶住那斗笠,替他拎起一半酒。

“这还是你前年酿的么?”

“是去年收的桂花酿。”周子仁继续朝梯底走去,“大哥要带一瓮回去么?”

“罢了。”许双明却道,“你酿的酒是香,却没甚么酒味儿。”

两人走下最后几级台阶,望见守门人横卧高墙间的身影。对方举起一条胳膊,当空扬了扬,没有回头。周子仁朝那背影欠一欠身,才又步转向西。“南荧人大多幼年起便饮酒,自然是海量。”他对身后人道,“还要多谢大哥陪我过来,否则也拎不动这许多东西。”

“便是我不来,师父也会帮你。”许双明随他拐过马厩,“你知道在什么方位么?”

“听闻边长老近日常来祭奠,阿姐说瞧见有酒坛碎片的地方便是了。”

他挑起眉梢。

“那些罪客竟与门人埋在一处么?”

“是紧挨着的。”

“也是潦草,竟将凶手与死人埋在一块。”许双明嘟哝,“……不过细一想,门人也是杀了罪客才成的门人,还真不好说谁才是凶手。”

走在前方的小儿默默跨过一摊积水。

“都是苦命人。”他道。

沿着那堵望不见尽头的高墙前行,两人踏上一弯狭长的坡地。新泥潮湿的气息浮动雨中,那坡地间却已冒出一层毛茸茸的草尖,隔着雨幕一望,便如一团翠色的雾气笼罩林地边缘。他们抹过一处弯道,远远瞧见一杆细长黑影扎在墙边。

周子仁脚步略顿,身后的许双明顶高帽檐,伸长脖子看过去:“那是什么?”

跟着小儿走近,他才瞧清那是一柄铜鞘长刀,倒插一眼凹地当中,刀柄深入紧实的泥土,瞧不见形状。“刀?还这样插着。”许双明弯下腰,仔细打量那锈迹斑斑的刀鞘,“看着有些眼熟。”

他转头四看,发觉围墙距此不过五步,墙上密密麻麻的苔藓爬作山形,那长刀几乎正对山尖。

“是墓碑。”侧旁小儿道。

许双明转回脸来。

“哪有这样的墓碑?”

他百思不解,却看小儿蹲下身,揭开一瓮酒,细细绕那锈刀浇下一圈。

“你认得这人么?”

草笠下的脑袋摇一摇,小儿站起身。

“我们走罢,大约还要再往前一些。”

又行三里,果真便有大大小小的碎陶片散落坡上。许双明将酒瓮提放脚边,见周子仁从遍地的碎片里捡出一方空地,再脱下蓑衣里的包袱,摸出一根七寸长的枝子,勉力戳进地里。许双明伸过手,帮他扎稳树枝。

“那个班焱是不是也埋在这里?”

“……只有头颅埋在此处。”

小儿的答话声很低。许双明略偏过脸,看着他解下背后斗笠,斜架在树枝顶端,支起一座小小的雨棚。

“是他先要害你性命,你也不必太伤心。”他道。

周子仁轻应一声,又掏出两只木碗放置棚下,寻到包袱里鲜枣,一枚枚装入碗里。

“从前我以为,倘若人族死后,神魂当真能去往另一个圆满世界,让刀剑留于此间、止于此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那一日……祐齐哥哥问我,‘为何我们连生死也难顾,连恐惧也不应当’,我却答不上来。”他缓缓道,“那时我想,如果死亡便是解脱,活着又有何意义?可若连死也不能解脱,于许多一世受苦的人而言,又未免太过残忍。”

“死后之事,谁也说不准。”许双明也半蹲下来,“只有活着才是握在手里的。”

最后一枚青枣安放碗中,周子仁湿凉的手揣回怀里。

“在北地时,我也曾举目无亲,总以为再没有人会记挂我。直至来到西南,与阿姐一道,我才知世上还有许多可以期盼的事。为着这些希望,人便应当活下去,努力活下去。”他说,“这几年却又渐渐觉得……这或许不过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

无数雨脚山一般重踏在背,他目视碗里青翠的颜色。

“天底下有太多人活得太辛苦,纵使勉力活下去,也不过延续痛苦,甚或加深痛楚。这时候,或许死也是唯一的退路。”

从沙沙雨声里分辨他的声音,许双明望住斗笠下颤抖的枝子。

“那若是他们死了……旁人会难受呢?”

身畔小儿打开酒瓮,似乎想了许久。

“最后一回去地牢,我询问过这些伯伯的名字。我想……他们已失去亲人,如果我不知他们姓名,或许过不久便会淡忘,于是世上再没有他们活过的痕迹。”他回忆,“伯伯们却说,不是所有人都盼着被人记得。那会儿我才明白……还有这样一种绝望的境地,情愿抛却过往,好像自己从未降生在这世间。”

他看向膝前酒瓮。点点雨珠坠落,盛在瓮里的青天支离破碎。

“我有幸遇上阿姐,又结识了大哥你们这样的好友,可他们不同。压在他们身上的石头太沉,一人无力改变,千万人的力量也还是不够。再等下去,也只会延长痛苦。”他道,“若是因为惦记,便强留他们……对他们来说,未必不是一种残忍。”

许双明的目光仍定在斗笠下方。

“那他们这一世又算什么?”他嚅动嘴唇,“活着便是为了遭一番罪,然后彻底消失么?”

那小儿斜过陶瓮,将澄黄的酒水浇入地里。

“子仁亦不知。”他回答,“也许‘为何而活’,本就不是旁人能回答的问题。何况有时候,即便拼尽全力,我们也救不了想救的人。”

大雨倾泻,桂花浓郁的香气飘散其间。

“但只有活着,才能记住他们。”许双明听见小儿轻稳的话音,“记住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境遇。记住每一日都有这样的事发生。”

酒水同雨水融合一处,渗向深埋泥地的草根。

“然后呢?”许双明问。

倾尽最后一滴酒液,周子仁将湿漉漉的酒瓮捧回膝头,偏首东顾。那杆倒插的长刀静伫雨中。他望着它,仿佛能望见那墨灰色衣裳的少年人,披蓑戴笠,长立一片轰天的暴雨里,抽出腰间锈刀,手一提,扎入地间。

风雨激越,裹鞘的刀尖直指天穹,屹立不斜。

“……尽己所能,避免重演。”周子仁轻轻启声,“为旁人,更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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