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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天涯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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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成年,周子仁却并未带冠,照旧拿一条天青发带束个圆髻,脸庞清瘦柔和,秀骨支着白净的皮肉,眉眼间神态清若朗月,远远朝人望过来,涂丹似的嘴唇弯出笑意,那双乌黑眼仁便也亮晶晶的,叫人忍不住亲近。张秀禾一时看出了神,任他敛步跟前,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信:“这是巫姐姐与你的信。”

神志回笼,张秀禾忙接信在手,认出封口的清秀字迹。

“采琼姐姐近来还好吗?”

“听闻近日搜罗了新图样,正忙着做绣品。”

周子仁脱下箱笼,瞥得她脚边沙盘,身形一顿。

“又在写阿香的名字吗?”

张秀禾颔首,蹲下身,抖去盘中练笔,再扯一扯衣摆,好遮住自己难看的脚。“我想练得好看些,再寻块好木头,给阿香写块碑。”她歇住声,定看空白一片的沙盘,“……我已经快记不起阿香的样子了。”

身畔少年郎也蹲下来,跽坐箱笼跟前,拿出内里沉甸甸的医箱。“我来西南的时候,爹爹才过世一年。他死在战场上,那里血流成河,寻不见尸骨。”他道,“但阿姐给爹爹立了一块碑,时时去祭奠。她领我去瞧,还告诉我,若我嫌她写得丑,可以自己再写一块。”

他将两本医书轻轻搁放一旁。

“我不觉得阿姐的字难看。我知道,她惦记爹爹,爹爹一定很高兴。所以那字也极好,是最好的字。”

喉里微微一哽,张秀禾埋首膝间,点一点头。

“……嗯。”

身旁窸窣轻响,没一会儿,一只解开的油纸包递到她眼前。

“再看看这个,可是你说的那种药材?”

看清那纸包里碳块似的东西,张秀禾眼前一亮,忙接到手中,捻起一块细嗅。

“是它!”她高兴道,“可这不是大横才有么?你去的步廊县府,如何寻得到?”

“正逢秋收节,县府有许多大横来的游商,我在药铺恰好遇上。”周子仁笑道,“你拿去试试。新制的药若好用,可定要告诉我。到时我也给阿姐备一些。”

张秀禾连连点头,小心系紧那包药材,捧入怀中。

“一定告诉你。”她说。

两人相视而笑,少年郎又从箱笼里翻出一团巴掌大的包裹,揭开油纸,露出一颗颗饱满的蜜色果脯。

“大家都在么?我还带了些蜜饯回来,一道吃罢。”

话音甫落,檐下柴扉吱呀一声张开,张祐安从门缝里伸出脑袋。

“是子仁哥回了么?”

张秀禾笑起来。

“是,你还不快出来。”

张祐安这才敞开门奔近前,见他两个都猫在墙脚,便也一屁股坐下,向周子仁草草拱个手道:“子仁哥。”他扭着身子盘起腿,“那员外的病都医好了罢?”

周子仁还个礼,笑答道:“已大好了,再将养一阵便能下地。”他不忙重拾果脯,转而取出袖袋里一枚匣子,“我也给你带了样东西,正好,你先瞧一瞧。”

那是一只扁平的小瓷匣,模样竟似口脂。张祐安揭开一瞧,两眼瞪似铜铃。

“啊,这……石青?”

张秀禾也伸过脑袋去瞧,里头果然是一块压作饼状的荧蓝粉末。

“上回你那幅画,不是说用上石青更好看么?”周子仁道,“我在市集瞧见,便买了一些。可惜是头青,也不知合不合适。”

“合适,合适!”张祐安连声道,想拿近细看,手缩到一半,却又犹犹豫豫推出去。

“只是……这东西贵得很……”

“什么东西贵得很?”身后一道话音打断他,是张邺月踱出柴门,手里端一盘茶碗,笑吟吟近前。

周子仁起身行礼。

“张婶。”

“子仁回了。”张邺月回以一笑,“双明在屋里便说听见你的声音,我还当他听岔的。”

她放下茶盘,见得张祐安手上瓷匣,面上才褪去笑影。

“怎的又给他们带东西。”她收拢眉头,“方才说贵重的便是这个?”

张祐安后背一僵。

“秋收集上买的,比往日要便宜许多。”周子仁笑道,“我才去过夫子那儿,听说这回秋考祐安上了甲榜,正好贺一贺。”

“你也莫太夸他。”张邺月分出几只茶碗,“甲榜末名,比祐齐当年还是差上许多。”

“也不必同祐齐比,”门内却又传来许双明的声音,他头顶满满一盆衣物钻出门,腕子一转便将木盆挪捧胸前,“我当年可是乙榜都难上,快双十了才过的春考。祐安只要十五岁能考出学堂,便是再好也没有了。”

张邺月抿紧唇瓣,左右看看,抓起张秀禾放下的木棍,轻轻朝他小腿一抽。

“真个不知羞。”她低骂。

许双明不敢躲,只得生生挨下一棍,倒一口冷气。

乘这空隙,周子仁悄悄肘搡张祐安,对方会意,忙不迭将那瓷匣藏进腰带。张秀禾看在眼里,低头而笑。

“大哥受伤了?”她听见周子仁关切道。

许双明放下木盆,抓扯一把过短的裤管,却难遮腿上青青紫紫的伤痕。

“也不算伤。”他语声含混。

张秀禾愈发好笑,只摇摇头,捧过一碗热茶,告诉那少年郎道:“是同明念姐姐对练伤的。”

周子仁了然。“大哥莫怪。”他忙说,“阿姐身上向来也尽是伤,大约那位夏前辈这样教阿姐,阿姐便也如是与大哥对练了。”

自盆里拣出一件衣物,许双明使劲抖开。

“原是我长进慢,怪不得李明念。”他将那冬衣挂上围栏,“不说这个。你刚回来罢?见过李明念了没有?”

周子仁正捧起果脯分与众人,闻言回过头去。

“刚从夫子那儿过来,还未见着阿姐。”他答,“是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许双明抻开下一领衣裳,“如何,这回上县府还顺利么?可有人欺负你?”

“有吴伯伯护着,一路都很平安。”

许双明又抡起胳膊,手里的冬衣呼呼作响。

“你一个大夫,谁会要你性命。”他道,“我是说那些叫你去瞧病的人家,可有占你便宜?”

张秀禾细细咬着杏干,口齿间香甜四溢,眼睛却瞧住大哥背影,只觉他像是有意岔开话题。“大哥安心,这般外出瞧病,定少不了诊金。”周子仁却道,“我也想攒些盘缠,往后与阿姐一道游历四方的。”

最后几件衣裳也已匀上围栏,许双明拊一拊手,拨开那木盆,凑坐到他们身后。

“可不是说诊金。”他从少年手里捻一颗杏干,“县府那样大,什么好大夫没有,做甚偏指名要你一个年轻人去瞧病?还不是贪图色相。若不是有师父护着,又有玄盾阁和杨夫子撑腰,你早教人吃了。”

“大哥莫胡说,是子仁医术好,人家才大老远叫他去的。”张秀禾忍不住插言,“去年子仁治好了县里一位轿夫的热病,连我们这儿也听说了。”

“不错。热病是顽疾,子仁给那轿夫调养了半年便不再复发,实在了不得。”张邺月拿过托盘站起身,“那回以后,才有外头的人家找子仁去瞧病。”

张祐安满口果脯,鼓着腮帮说不出话来,只情点头。

“那是另一码事。”许双明侧转身子,好让张邺月从身旁走过。

“富户子弟多好男色,我可听说了,便是戏班子里生得匀称些的,也尽教那些纨绔纠缠不清。”他咬下一口杏干,“去年秋收节,乡社不是拿子仁上戏台子扮青龙神么?镇上谁不晓得他,说不准名声便传出去,让人惦记上了。”

他乜一眼周子仁。

“这回要不是你碰巧去县府问诊,那社长非得再拉着你上台不可。”

张秀禾侧耳听着,将手里余下的杏干撕作小块。她记起去年秋收宴。神庙大坪前的草台子上,周子仁扮作青龙神,却未着玄衣,由社长做主,改披一身烟雨般的羽衣——天一样的青色,极衬他。乡里唱戏大多涂面描彩,独周子仁一个脂粉未施,净着脸立在台上,神色有些腼腆。他是教社长强拉上台的,虽只一句唱词,嗓子一开,竟教人拢车聚,居在近处的也尽出屋张看。其实周子仁唱得不算好,胜在喉音润朗,生涩的唱腔杂在一众熟声里,倒格外抓耳。往年一日两台戏,去岁却增至三台,连唱三日,每日观者如市,大半是去瞧他。后来社长便缠住他不放,叫他一定答应来年再唱一回。

听闻他是替夫子去给社长瞧病,才让人家瞧上的。往后瞧病的便愈来愈多,指明要周子仁观诊,一半是想与他说话,一半是想讨个保养秘方。

“那也只是在镇上,外头的人那里晓得。”张秀禾听见幼弟嘟哝。

“秋收节集市上多有游商,那是走街串巷的,闲言碎语传得最快。”许双明不以为然,“你可莫小瞧这小子的脸,只那日露个相,镇上大半人都识得他了。前阵子我与他一道从夫子那儿回来,还撞见一个姑娘留他说话,听那口气,大约是要与子仁求亲。”

张秀禾转过脸,目光掠过身旁的少年郎,见他红了耳根。

“谁同谁求亲?”她问。

“那姑娘同子仁求亲。”许双明道。

“大哥,”周子仁抢声道,“这是别人家的私隐,不可议论。”

许双明这才自觉失言,囫囵咽下口里的果肉。

“也没说是谁。”他解释,“再者这里都是自家人,不会说出去。”

周子仁摇摇头,紧着眉头注视他,显是不容顽笑。许双明自知理亏,这会儿便败下阵来,举起一只手投降。“好罢,是我不该,不说了。”说毕他又将手伸向纸包,抢过一枚杏干道:“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是。”

恰逢张邺月转出柴门,托盘里多出几只新碗,还有一只酒坛。经过许双明身旁,她手肘一动,顶一下他脑勺,才又坐下来。

张秀禾还捻着最后一小块杏干,左手拨弄脚边草席,盯住席边一处磨损的破口。

“那……子仁是要成亲了么?”她轻声问。

“大哥胡说的。”周子仁揭过去,见张邺月递来一杯新斟的酒,忙接在手。

一旁的许双明眼疾手快,夺过那酒碗。

“不许喝。一会儿你横着回去,李明念知道了还不揍我。”

“子仁吃不得酒么?”张邺月惊讶,“这是新酿的,我还想让他尝尝,若是喜欢,便拿一瓮回去。”

“从前他自个儿也酿过,甜水似的,才吃下半杯便不省人事了。”许双明转手将酒碗递给三妹,又扭头告诫周子仁:“你酒量差,一杯就倒,在外头可千万莫沾酒,省得教人占了便宜还不知。”

张秀禾捧住酒碗,朝旁偷眼一瞥。那青衣少年耳尖又红起来,一如方才,不知是窘是羞。

他转向在场长辈。

“只是尝尝,应当不会……”

张邺月却盖上酒坛。

“这可得听你双明大哥的。”她面上带笑,“还是喝茶罢。”

张祐安点头如捣蒜,不料喉中一噎,慌慌张张捧起茶碗,痛饮一口。众人笑起来。张秀禾悄呷一口酒,任那微苦的滋味溢满口腔,垂眼看向脏兮兮的脚尖。

许是教打趣得窘迫,一盏茶过后,周子仁便匆匆拾捡了行装告辞。

留在檐廊的果脯还剩下大半,张祐安小心捧进屋,贪吃两块,再从中拨出一份,仔细点好数。“这些留给二哥。”他自言自语,目光扫过庖房门帘,又寻向端着竹筐经过跟前的三姐,“三姐还吃么?”

张秀禾摇摇头,打起竹帘入内。

庖房闷热,灶间已烧上一大锅水,许双明蹲身膛前,额上早熏出一层汗珠。张秀禾揭开锅,尽数倒下筐中蚕茧,听一阵冒冒失失的脚步跟进来,是张祐安钻过门帘,搂着满怀柴禾送到灶下。

“大哥,”他挤到许双明身旁,“姑娘还能提亲么?”

“自然提得。”许双明往灶膛里添一把柴,“你看李明念,她若想成婚,便是只得她提亲,哪个敢向她求娶。”

一股烟灰喷向脸膛,他呛咳一下,想起李明念手绰竹竿的模样。这些年她长高不少,那修长的手脚较从前更加有力,拿根竹子便能将他揍得浑身青肿,却好似还未用上一成力气。有时瞧着她那张谁也不放眼里的冷淡脸孔,他只觉她嘴能杀人,手也能杀人,拳头和脑壳一般硬,使起劲来不定能打穿一座山。

在旁的张祐安点一点头,仿佛也心有余悸。

“那姑娘也跟明念姐一样厉害吗?”他压低声音。

“哪个比得上李明念?”许双明反诘,腰侧忽又隐隐作痛。他觑向头顶昏暗的房梁,只怕李明念从哪里冒出来,转瞬将他踏到脚下。

张秀禾慢腾腾端来第二筐蚕茧,揭起锅盖,却忘了动作。

“子仁没答应那姑娘么?”她问。

“婉拒了。”灶下人道,“那小子瞧着聪明,好些事却憨直得很。说甚么非要寻个心意相通、互敬互爱的,再问他何谓心意相通、互敬互爱,他又答不上来,只道纵是寻不着,这辈子独个儿也很好。这便是话本子读太多,脑壳也读僵了。”

张秀禾怔伫灶前,忽觉手里一轻,竟是一只手拿过竹筐,将白白胖胖的蚕茧倒入锅中。她转眼,瞧清张邺月清瘦的侧脸。

“你也是,已过了双十,怎的还听墙角。”

心头一跳,张秀禾只以为说的自己,却听灶下传来大哥话音:“我原是要走的,不是看那姑娘架势吓人,怕她欺负了子仁么。”他又咳嗽两声,“便是师父护着,也不好同一个姑娘动手。”

锅盖下方溢出腾腾热气,张秀禾还僵立原地,见张邺月向灶下投去一瞥。

“说旁人倒轻巧,也未见你中意哪个姑娘。”她道。

张秀禾松一口气,拿过长柄木勺,搅一搅满锅蚕茧。

“我一介残废,不想拖累旁人。”她从水响中分辨出大哥的声音,“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我们这等人,若不是碰上个互看对眼,非成亲不可的——那还是莫成婚的好。不然等有了孩子,下一辈也还是过这一般的日子,有甚么兴味。只便宜中镇人罢了。”

“大哥和明念姐不是互看对眼么?”张祐安奇怪。

许双明一抖。

“莫瞎说!”他急道,“我同李明念就跟同你们一样,哪来甚么互看对眼!”

张祐安悻然缩紧脖子:“哦。”

眼见蚕茧已浸过滚水,张邺月盖上铁锅。“你真这样想也罢了。只是若哪家姑娘中意你,你却无意,那便定要与人家说清,切不可耽误人家。”她叮嘱,“倘或含含糊糊吊着,伤了人家的心,我也是要拿大棒子赶你出去的。”

不等许双明回答,张祐安便从灶台边探出脑袋。“大哥不含糊的。”他说,“前几日阿正还同我说,他家姐姐原瞧上了大哥,结果每回想同大哥说话,他都慌里慌张撒腿就跑,气得人家回家大骂,说大哥跟见了鬼似的,不晓得的还当有人要活剥了他呢。”

一只大手糊上他脑侧,身旁青年低斥:“又胡说!”

张祐安揉一揉耳朵。

“方才大哥自己还说,姑娘也能求亲的。”他小声道。

“怎的还跑上了?”张邺月目询许双明。

“……那姑娘有些犟,我说了好几回,总也说不清楚。”

“那也不能见了人就跑,”她蹙眉道,“好好与人说清便是。”

许双明喉里应着,习惯使然,又摸一把鼻尖。张秀禾正蹲下身打水,回头见他一鼻子黑灰,竟只愣了一愣,仿佛一块铁石沉在肚里,笑不出声来。

庖房逼仄,勉强装下四个人,一时又挤又闷,转不开身。她置下水瓢,直起腰道:“我再去取些柴来。”

秋收节一过,镇南的乡人尽囤起柴禾,预备过冬。公奴不许养家禽,栅居底栏便改作堆柴的库房,入冬前总要慢慢填满,撑起风雪里颤抖的竹屋。张秀禾爬下竹梯,弯腰往栏杆里一钻,一捆捆摞得人高的柴禾闯进眼里,自东面的栏边码放向前,塞占了半面底栏。

她摸近最外层那堆稀松的柴枝,揪紧两头草绳,使劲拔出来。头顶响起竹梯嘎吱嘎吱的摇响,她提住那捆柴回头,正见一道人影侧入底栏,逆着光挪近前。

张秀禾一愣。

“张婶。”她唤道。

张邺月停步她身前,接过她手中柴捆。

“我瞧你回来时脸色不好,可是与葛家孩子拌嘴了?”

那问话声压得低,似是不欲教屋里的兄弟俩听见。

思及溪边争吵,张秀禾答不出话,只好转个身,摸向下一捆柴道:“他不好,往后我不与他说话了。”

“他欺负你了?”

“不是。”张秀禾闷着声,“总之我再不会搭理他了。”

身后人默思一会儿。“那孩子与你年纪相仿,性情不错,课业虽不及你二哥,却也考出了学堂,应当是个知书识理的。”她再度开口,“他对你有意,你若是也中意他,便思量思量,莫因吵嘴坏了情分。”

指尖才摸到捆柴的草绳,又烫着般缩回来。张秀禾回过脸,难掩诧异。

“谁?”

“葛家的孩子。”

“他喜欢我?”张秀禾皱紧眉毛,随即摇摇头,抓住那绳结,一把拔出柴禾道:“我不喜欢他。”她转个身,正要提柴回屋,却见张邺月放下先前那捆柴木,坐上围栏内侧的长条凳,拍一拍身侧。张秀禾将怀里的柴禾搁放脚边,挨近前,落座她身旁。

“那你可中意子仁么?”张邺月轻声道。

张秀禾垂下脸,交握膝头的手绞扣起十指。

“张婶怎的问起这个。”

她没有回答,身旁人却仿佛已知其意,默然伸出一只手来,轻覆她手背。“子仁是个好孩子,品性相貌极佳,一向待你也很好。且他是平民,若能替你赎了身,将来……你也能走得更远。”张邺月道,“可我瞧着他如今还未开窍,只怕冒然提起,反为不美。”

早先吃的果脯还沉在腹里,混着那一碗浊酒,温油般烧浸肠肚。张秀禾盯住膝头。

“大哥说了,子仁也不知什么叫心意相通、互敬互爱。”她道,“那便是说,他还没遇着心上人,我于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覆在手上的五指收紧几分,像是安抚。

“情义之事,总要经历过才明白。”她听到婶子轻说,“莫要看低自己。”

张秀禾抬高眼皮,从柴堆间的缝隙望出去,窥得一片光亮的长街。她摇一摇脑袋。

“不是看低自己。”她轻轻说,“上回采琼姐姐回来,我与她睡一道,她也问我是不是喜欢子仁,喜欢他什么。我答不上来,采琼姐姐便叫我莫成亲。她说成了亲哪儿也去不得,回娘家也得看夫家脸色。可我想……她是平民,纵使哪儿也去不得,也走出过纭规镇,去过北山以北的地方。我不一样……我是公奴,要不是与平民结亲,便一辈子也离不开这里。”

视线移向膝下,张秀禾微抬小腿,细看自己沾有泥点的脚。那是一双骨棱棱的大脚,生着肿大的冻疮,趾骨歪斜,底板窝一块厚茧,每每踩上实地都要硌住脚心。难看,却结实。她靠这双脚行过许多路,若能行得更久、更远,它想必也会更可靠。

“我这样说,采琼姐姐只骂我夯。她说便是嫁与平民,走出了镇子,也不是去想去的地方。去哪里,何时启程,与甚么人一道……都得依着旁人,那不叫好。她说……自个儿做主,去哪儿都只靠一双腿,那才叫好。”张秀禾微微而笑,“我一想,若是靠自己这双腿便能走出去,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的确很好。”

斜过地板的日光扑罩背脊,她觉出后颈暖烘烘一片,语声停下来,想一想,改口道:

“不,不是很好,是顶好。是顶好顶好。”

张邺月轻笑。

“巫小姐一贯通透。”

张秀禾也悄咧开嘴,翘起左脚,蹭一蹭右脚脏兮兮的脚背,才稍敛笑意。

“只是……我恐怕一辈子也没法那样好。”她道,“可再一想,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那样好?寻常人想发财,富人想当官,官爷想要步步高升,便是皇帝也还想长生不老,甚至修一座高高的塔,高到连通天上。既然大家都一样,我便不想什么通天的塔,只想手里的药材,眼前的病人……想上山采桑叶,还能寻些什么野菜回来,吃着更鲜美可口。”

她转目,瞧向手背上那只红肿的手。当年刑讯过后,张邺月这双手虽保下来,却因烫伤而肿胀迟钝,施针也十分困难。张秀禾抓过她另一只手,轻轻握在掌心。她迎上张邺月的视线,再开口,喉音也不觉轻下来。

“张婶,我……我确是很喜欢子仁。若他不喜欢我,或因旁的什么缘故,我没法与他一起——那我自也难过。可我总觉得……这不是最要紧的。”张秀禾告诉她,“我有许多事想要做,他也是。我们都在努力做自己想做的。我总觉得,这就很好。”

二人对视片晌,张邺月眼里浮出笑影。

“你有成算,心思也透亮。”她反握住那双小手,“既如此,便随自己的心意罢。”

张秀禾抿出个笑来,将婶子一双手抱入怀中,歪过脑袋,靠上她肩头。

“嗯。”她道。

-

霜飔涌过山壁,卷着细细的砂砾刮擦耳际。

周子仁登上栈道,从那风中感知出一道熟悉的气息,双眼登时一亮,拉紧箱笼背带,拽步奔过栈道。风浪迎面掀来,他袍袖翻飞,脚步却又轻又快,眼望崖壁间的竹屋越来越近,一条人影翻出檐底,轻飘飘落身廊中。

“阿姐!”周子仁欢喜道,径直跑上檐廊侧面的竹梯。

李明念推开移门,朝门里嗅一嗅,回头迎上他目光。

“病人都医好了?”

周子仁堪堪住脚,鬓间飞出几丝乱发黏在眼角,只得拿手背蹭开。“是,已无大碍。”他亮晶晶的眼睛瞧住她,面上容光焕发,浑不见疲惫,“我还怕今日遇不上阿姐,正想一会儿去寻,未想阿姐先过来了。”

一月未见,他似又长高了些,竟已赶上她的身量,不必再仰头看她。李明念多瞧几眼,替他拿过歪在肩头的褡膊。

“收了信,自然晓得你哪日回。”她凭墙坐下,“有事寻我?”

周子仁点一点头,脱下背后箱笼,跪身在前,寻出一只沉甸甸的油纸包道:“我从县府带回一些杏干,听闻是西北产的杏子,很甜,阿姐尝尝。”才递出手,他又翻出个巴掌大的小玩意,“还有这个——说是神封传来的机巧玩具,我想阿姐应当会喜欢。”

听得是机巧玩具,李明念撇开那纸包,伸手接过来。是只木雕老鹰,两侧翅根的接缝里似有活轴。她翻个面,瞧见这凶禽胸口一处凸起,指尖拨弄一下,它舒展的翅膀竟扑扇起来。

“嗬,还会动。”李明念端高细看,要瞧清接缝内的机关,“神封传来的,不便宜罢?”

“不贵,我才得了诊金,患者家还贴了些住宿银子。”周子仁揭开那包杏干,小心摊放她手边,忽又记起来:“啊,这杏干要配茶,我这里还有上月收的竹叶,正好煮些来吃。”说着便急忙忙爬起身,进屋寻找煮茶的炉炭。

李明念目送他入内,视线一转,落向堂屋角落里堆放的衣箱。去岁周子仁便拿下医簿,那会儿他尚在学堂念书,却有杨夫子的门路,替不少乡民看过诊,也攒下一些银子。自那以后,他已送过她许多东西,搁她那栅居只有发霉的下场,索性尽存在这里,连同她旁的杂物,竟也占去好几只衣箱。

内室门帘一摆,是那天青色衣裳的少年郎走出来,手提风炉和铜壶回到廊下。

李明念举起老鹰一晃:“你那点诊金怕是都给我买这些小玩意了。”

周子仁面上微臊,耳尖红起来,却仍旧高兴:“难得上一趟县府,便总想着该给阿姐带点什么。”

他又取来两只茶碗,在风炉前跽下身,犹豫一瞬,右手摸进袖袋。“其实……还有一样东西。”见她意味深长瞧过来,他不免羞赧,口里解释道:“我在集市上瞧见的,货郎说是菩提树果实,东南的树种,极为罕见。想着阿姐应当会喜欢,我便买下一些做了手串。”

从袖里掏出那手串,他递到她手边。十二枚油亮的黄褐色木珠串作一圈,一颗颗俱雕磨出头骨模样,倒甚是新奇。李明念捡起细观。“菩提果?”她摸上骷髅眼部细小的窟窿,“雕工倒不错,这样式也少见。”

“阿姐喜欢吗?”身旁少年郎满眼期待。

李明念摩挲一圈,五指一撑,将那手串戴上左腕。

“喜欢。”她道。

周子仁展颜,一双星目熠熠发亮。“这是我近几日闲时雕的。”他告诉她,“记得从前割发拒婚的时候,阿姐便戴了一串珠子。我猜阿姐喜欢那样式,便试着雕出来。”

他取出袖袋里另一条手串,也是一般的十二颗黄褐色木珠,却浑圆无饰。“我还制了另一串,不曾雕磨。若阿姐不喜欢我雕的,便将这串送与阿姐。”他将那珠串纳入怀中,“阿姐喜欢,我便留着自己戴了。”

“你留着,我们一人一串。”李明念捋一把腕间手串,“何时学的雕刻?”

“是同双明大哥学的。”周子仁笑答,学着她戴上菩提串,又拿袖口遮护起来,才俯身给风炉点上炭。

隐隐嗅得一阵木质清香,李明念举高左手,端相护腕上方一圈小巧的头骨。影卫须得匿藏踪迹,往前她便从不佩戴饰品,以免留下气味或声音。如今倒无碍了。“他倒是净通些杂技。”她放下手,“说起东南,我正有一事要告诉你。明日我要随阿爹去东汶,短时内怕是回不来。”

“东汶?”周子仁身形一住,“是去立契吗?”

“阿爹阿娘都不肯说,不过应当不是。”李明念望住炉膛里的火光,“东汶近年征战不断……爹娘许是有旁的打算。”

周子仁似有所悟,绕过风炉落座她身畔。

“可会有危险?”他压低声音,“阿姐要去多久,何时能回来?”

“若真是天下大乱,哪里都危险。”李明念捻一块杏干丢入口中,“眼下形势未明,我也说不准。玄盾阁总归安全些,你便留在这里等我来信。”

那样危险,竟是连归期也未可知么?周子仁心中茫然。

“那……我能否寄信给阿姐?”

“东南怕是要先乱起来,我大约不会总待在一处,便是你托人送信也收不着。”李明念又叼起一颗杏干,拍去手上糖粉,唇间含混道:“放心罢,一得空我便写信给你。”

周子仁神色空白,似乎好一会儿没能明白。

“好。”他终于开腔,竖起身道:“我寻些伤药出来,阿姐一并带上。”

李明念囫囵吞下那蜜饯。

“我还要水囊和两套冬衣。”她开口,“你知道在哪个箱子么?”

周子仁颔首:“我拿给阿姐。”

他回身步入门里,寻到摞放在堂屋一角的衣箱,打开最底层的箱盖。两套叠放整齐的墨灰色冬衣静躺箱中,侧旁置一盒干栎炭,帕子封住盒口,仔细与衣物隔开。他取出衣裳,轻放膝头,层层摸索。上月离镇前才清洗晾晒过,夹棉的麻料干爽柔软,浑无湿气。

门外一阵窸窣的衣响,周子仁醒了神,不必回头便知道李明念已躺下身,双手枕在脑后。

“你说若是东汶胜了,南荧人会如何?”廊下传来她平静的话音。

“利朝时候,人皇便是东岁人。那时虽有奴隶,却与元朝时期一般只是获罪之人,而非某一族群。可见东岁人对五族百姓甚是友善。”从自己的衣箱里找出一方宽布,周子仁将它铺到席间,“只是……贞朝以来,南荧人已为奴三百余年,除去公奴,在人界各地还有大量私奴,皆为可供交易的财产,东南也不例外。”

冬衣和药罐都已妥置布料中央,他抓起一对布角,原要系起包袱,手却滞在半空,仿佛忘了如何打结。

“……即便汶国国君有意要废去南荧人的奴籍,恐怕也会上下掣肘,极为艰难。”

“那若是汶军打来西南呢?”李明念问。

周子仁摇首,定下心神,扎紧包袱踱上檐廊。

“只怕任何时候,战乱于百姓而言都是灾难。”他道。

李明念果然正躺在门边,枕着双手仰看檐外天穹。

“也对。”她自语,“若是对平民也烧杀抢掠,又何况是贱奴。”

而后她坐起身,接过周子仁递来的包袱,伸进手去摸索一番。

“水囊呢?在哪个箱子?”

周子仁一怔,这才记起有所遗漏。

“啊,我再找一找。”

他再转回屋内,经过席间矮桌,不觉脚步渐迟,最终停下来,干立桌旁。

“子仁?”

门外的呼唤传入耳里,周子仁重又迈开脚,在颜色最浅的衣箱前蹲下身。

“阿姐也不必太过担忧。”他打开衣箱道,“东南十三国原为大贞附属国,依照协约,只要贞皇下令,其余诸国皆有出兵相助之责。若汶国当真要与贞皇争夺天下,势必首先兵分两路,一面北取阳陵,一面南收后方。纵是真要攻打西南,大约也得等平定这两处再作打算。”

“为何?”廊上青年侧过头来,“西南与东南可是只隔一条丘墟水,他们便不怕贞皇调西南的兵力捅他们后背?”

周子仁一时未答,只望着箱里出神。这只衣箱装的尽是李明念常用之物,除去一只旧水囊,还有她捡作暗器的石子、果核儿,甚至一些小动物的骨头。要不是她一概拿来存放,他也不知她爱搜罗这些小物件,且不时要翻出来打磨把玩,不拘用处,只图消磨。

“西南形势复杂,除去汶国,还须提防各个边境部族。为保疆土稳定,贞皇大约不会调动此处兵力,只以守为攻。”周子仁轻轻拿起水囊,“而于汶国而言,西南山地众多,不比北面平原,是他们极不熟悉的地形。眼下他们已是腹背受敌,自然也再无余力攻打西南。所以……在入主阳陵、稳固后方以前,汶军应当不会深入此地。”

“也有道理。”李明念吐字模糊,嘴里似还嚼着杏干。

周子仁合上衣箱,过细按紧箱盖,走上前,递过水囊。

“阿姐会帮汶国打仗么?”

“去了方知。”

目视她将那水囊塞进包袱,周子仁垂下眼皮。“战场是很危险的地方。”他说,“纵然所向披靡,面对千军万马也终会疲累,甚或倒下去。阿姐定要当心。”

李明念瞧他一眼,拣一块杏干抵到他嘴边。“分析局势头头是道,论及战场倒愁眉苦脸了。”她道,“安心罢,我不过一介公奴,便是要阵前冲锋,也轮不着我。”

抬手拿住那杏干,少年郎脸上仍不见笑意。“‘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看着指间糖粉道,“往前爹爹常说,战场上最身不由己的往往并非将帅,而是兵卒。”

自知这是实话,李明念也默了声,重新倒头躺下。“倘若汶国一举灭贞,我替他们出力,应当能换个脱籍的机会。”她漫不经心道,“李景峰说,历朝历代都有玄盾阁,只是名号不同。这话倒也不错。”

风炉上茶水沸滚,周子仁搁下蜜饯,隔着衣袖取下铜壶。他斟出两碗茶来,却待分与李明念,抬眼间瞧见她侧脸,不由定住目光。午后阳光澄澈,有如一张薄薄金纱笼罩她脸庞,那双漆黑的瞳仁隔纱半睁,竟也朦胧难辨。

“阿姐想去吗?”周子仁问。

那双眼睛侧过来,与他对视少顷,复又转向天顶。

“这也由不得我。”她说。

“若是能选呢?”周子仁却一心一意注视她,“阿姐想帮东汶打仗么?”

李明念沉默数息,眼中映出半面檐影,还有半面湛蓝的天。

“若能脱籍,自然想。”

听她答得肯定,周子仁低下眉眼,拿火钳拨紧炉门。

“阿姐想去便好。”他道。

面前的青年人似乎想到什么,侧转身子,支住脑袋瞧他。

“你是中镇人,”她忽而道,“可是不愿大贞被灭?”

周子仁摇摇头。

“我只是想不明白。”

“什么想不明白?”

“那年随爹爹北伐,我便不明白为何要去占旁人的土地,抢旁人的东西。”周子仁回答,“倘若无端挨打,自卫还击自是应当,可依史书记载,人族却少有这样纯粹的自卫战。哪怕始帝燕行一统五族,发起战争的那一刻……他也没法肯定这一仗是福是祸。唯一肯定的,不过是将有许多人丧命。”

他捧起自己的茶碗。

“所以我也想不明白,贞汶这一战会是什么结果,后世又将如何评说。”

李明念也翻坐起身,呷一大口热茶。滚烫的香液冲进喉眼,扎得她眉头一皱,实不知母亲为何爱饮这样的茶水。

“真要计较,天下事尽是如此,谁又知道自己一定无错。”她放下茶碗道,“无愧于心便是。”

周子仁一笑。

“这话阿姐从前也说过。”

“我说过?”她怎么不记得?

“嗯。阿姐说,‘无需顾虑旁人,所思所行对得起自己便是’。”

从碗口翻滚的热气里抬起眼,周子仁唇角微扬,支起一个笑来。

“所以阿姐想去,我便替阿姐高兴。”

这神色可不像高兴。李明念眨眨眼,正待开口,却见他起身转入堂屋,自桌底暗格里取出什么物件,才重回檐下。

“这两年我还攒了些盘缠,原预备将来与阿姐外出游历,为出行方便,一概换作了碎银子。”他将那物件交与她,“眼下阿姐要去东南,便先带上。出门远行,还是有银钱傍身更为便宜。”

看清那鼓鼓囊囊的钱袋,李明念思绪骤断,接来一掂,瞪圆了眼。

“竟攒下不少。”她挑眉,“行医能挣这许多银子?”早知当年便该在巫重阳那儿软磨硬泡,多学几手才是。

“要走遍人界,还得再攒一些。”周子仁却道,“好在我已拿到医簿,到时与阿姐一道出行,路上也能挣些诊金添补。”

指尖抠紧钱袋,李明念极力驱开笑纳的冲动,许久方道:

“阿娘和李景峰已给了我许多,不愁没银子使。”

“许多?”周子仁惊讶,“那……阿姐是要去许久么?”

“也未必。若有消息,我会来信与你。”她抛回那钱袋,“收着罢,再攒攒,待我脱籍回来,我们一道出去玩儿。”

少年郎双手接住,闻得此言,眼里才稍现光彩。

“好。”周子仁应下来,而后犹豫一瞬,伸出手,轻轻拉住她袖管。幼时的习惯已不合时宜,他难免羞赧,却慢慢收拢五指,将那柔软的衣角紧牵手中。

“阿姐孤身在外,定要保重自己。”他道,“我等着阿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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