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句落进耳朵里虚虚柔柔的,像顺毛,像安抚,像诱饵。
引着人去偷看面前这张连口红都没添的唇。
唇色素净,妆面也清透,当这样一张淡生淡死的脸忽而欺身凑来,朴晚竟倏然打心底腾升出一股诡异的亲切感。
亲切到她不自觉地替「绕过自己」这事找了个合适的解释。
因为小程馆长也给夜露扔了钱,是股东。
是占理的。
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凉空气沉沉地垒在两人之间,其中还裹挟着一缕自呼吸而来,若有似无的薄荷糖味。
再接着又是程莫霄的声音。
“晚晚。”
温声软语的,像是一声从喉咙深处溜出来的发颤的呢喃。
“我希望你能赚到钱...”
“我也会帮你赚到钱。”
“听我的,好吗?”
三两个短句在眼前拼贴出一份过分漂亮,近乎蛊惑的承诺。
听着听着,朴晚忽然发觉起初支翘在心头的那些不甘,像是悄悄被什么拂去棱角,这会儿松松软软地全塌了下去,更荒谬的,她居然还在这一刻对夜露多出一种错位的愧疚感。
怎么就倒霉摊上这样一个“没骨气”的老板?
不行不行不行,咽不下去,也不能咽下去...
东扯西扯,避重就轻,这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嘛!
“不好。”朴晚在拒绝甩出去的同时还下意识地朝后让开小半步,眉目里瞬间蓄满不服气,看着凶极了,“凭什么你不跟我商量就做决定?”
从一早到刚才,楼上楼下,镜头前镜头外,周旋,让步,权衡,忍耐,玻璃迷宫里的明暗规矩早把她快憋到临界了,换现在这点理所应当的火气还要被人拢回手心里...
没门!
她才不是那只孙猴子。
“我现在不就是在商量...”
“嚯,你这哪是商量,你这叫事后通知,先斩后奏...”
不等说完,朴晚立马阴阳怪气地抛出一长串指控,又快又冲,越讲越来劲,“还有刚才你说什么我们也上桌,谁答应了,谁同意了,哪有这么贴安民告示的...”
程莫霄这次学得聪明,不急着应,久而等对方彻底倒干净情绪,才极轻地笑了一下,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误触出来的连锁反应。
炸毛了。
不过嘛,要是说回上桌...
她不确定这番解释有没有必要,今天那些话并不是意要讲给朴晚听,安排人手也是另有筹算,自家女友既然想把生意盘活,她当然要配合推演出八百种打法把这片水搅沸,届时待万事落定再抽身,把光环成就都让与朴晚。
但要是真摊开细讲手段,又难保不会衬得自己心计太重,形象太差...
于是程莫霄松松地叹了口气。
“好,好,是我错了...”她把错揽得诚恳,末了还不忘讨好似的一项一项给自己罗列罪证,“不该没跟你打招呼,不该先斩后奏...”
不过程莫霄压根不急着把人哄服帖,只像是逗猫一般温温软软地又绕了句,“但你看,现在不是来问你意见了嘛?”
朴晚不言。
她承认有时候看不透自己,却也对自己的某些脾性甚是了然。
比如说,“没出息”,尤其是在程莫霄面前。
不过是两句柔声柔气的顺毛,一点恰到好处的检讨,就足够让自己偃旗息鼓,完完全全地撤火了,要是这时候再多讲两句,朴晚可能下一秒就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也有大问题,语气太冲了,脾气太恶劣了...
啧,好一个没出息的人。
“所以还是不好吗?”
“...不好。”朴晚偏头错开视线,又别别扭扭地从牙缝里最后挤出一句。
这句口是心非的拒绝甫一交出口,也总算能给正经话题腾出点空隙。
“那你的意见呢?跟,还是不动?”
军师笑笑,又把问句重拎了一遍。
“跟是没问题啦,但我不想在这上面花太多钱。”朴晚动动脖子,试图让自己彻底回归冷静,“夜露接下来要用钱的地方不少,再加这儿本来就是一吃饭的,多这么一项我还得招人...”
“资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清水这边有过类似项目,启用的模型和路线有些重叠,况且到你这环只是个批次回溯,流程顺下来就行,算不了多少额外成本。”
莫名其妙的概念,莫名其妙的用词,朴晚就记住了一个顺下来就行。
好吧,她说行就行。
“...你要做的,就是等数据跑起来再签我两张合同就好。”
“那乔季淮...?”
“实习证明?”
“她想要实习证明,我这边正好可以给她开一张。”程莫霄像是料到她会说这句,手腕翻了翻,“我只检验最后成品,中途具体怎么安排随你们定。”
“还是说,你想要帮她补考勤...?”
“咳——”
朴晚刚要揶揄两句,门外走廊方向突然多了一声无比刻意的清嗓。
循声看去,是柴安。
“刚才刘工送到前面一小箱粉糖...”逐渐走近的女人身着一套最基础的缎衫黑裤,话间倒是镇静无比,丝毫不理会仓库里气氛的微妙,“你们继续,我放完就上去。”
“...要是没吃中饭,楼上有新烤的小点心。”柴安正低头忙着拆扁纸箱做回收,忽然手上动作一停,转过头来特别叮嘱,“无麸的几个我都有贴标签,别拿错了...”
甜品厨房不像中央厨房那样极端避除过敏源,偶尔一两个不太合理的做法要求,柴安自然记得比脸还扎实。
不难猜,这位应该是麸质过敏的舒芙蕾本尊。
居然还是老样子...
朴晚避嫌意味极浓地主动应付两句,程莫霄朝来人礼貌地乐了乐,复一侧身,掏出手机先朝外走。
地下室阻拦了通讯信号,屏幕上端的运营商标识位置始终悬着一个小小的叉。
再往上攀行两级台阶,手机终于吞吐出一条延迟的微信消息。
温:【先走了,有事电话。】
她点开键盘随手敲了个快捷语,指尖离屏的刹那,视线却僵硬地定在颇高的那块进光玻璃上。
程莫霄当然清楚自己在做一局豪赌。
定调对了,情绪够了,皆大欢喜;反之的话...
“前方区间测速路段,限速...”
出城快速路上,红色跑车尾随在一辆冷链小厢货后方,咬着不上不下的跟车距离。
导航上的提示窗偶然多了消息提醒,温彦余光一睨,程莫霄回的微信里只有一个单字:【好。】
她顺便把车载音量调大了一格。
午后的财经电台正顺着早间行情复盘市场,谈谈上行阻力,读读震荡区间,再借着满是头衔的客座嘉宾含蓄地宣传收费信息群...
温彦百无聊赖地用指尖在方向盘上点了点。
如果抛却有关童央的种种误判,平心而论,她对程莫霄的复杂态度里,喜欢,大过欣赏。
功利心纯粹,认知深,谈钱也直白,是目前为数不多自己能放心持有的筹码。
况且从她这里交割的一系列藏品,彼时虽然像是手险棋,可到现在市场情绪仍旧看多。
没少赚。
要是程小姐还在拍卖行,温彦倒不介意把佣金全数抽给她,手腕稳的人很多,能炒作的她也认识不少,可要说把风险敞口尽可能堵小,程小姐就是自己圈子里的独一位。
她做价不太执着极限数字,反而着眼在市场信心上,力求支撑余地。
不过嘛,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跟程莫霄做交易...
温彦轻手一动转向,跟着前面那辆「产地直送」,也驶进了标示仄城方向的岔路。
一位,两位。
她都不抽佣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