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圣旨从长安传来,任命朔方节度使,即李敬贞之父李怀义为行营都统,领朔方、凤翔、泾源、河东、宣武及淮南六镇共八千兵马,西讨多闻收复河西。
一封来自枢密使高显忠的书信,落后圣旨两天到达凤翔,以叙旧的口吻暗示此番凤翔军当由苏勉统领。
凤翔节度使早知苏勉非池中物,即便没有这封书信,此番也会派遣他领军出关。
但这是两码事。
凤翔节度使本就窝了好些天火,眼下苏勉又执意与他打擂台,登时怒从心起重重一拍桌案,皮笑肉不笑道:“命里无常,乐天莫走窄了路。”
苏勉上身后仰靠着椅背,两条胳膊搭在扶手上翘起二郎腿,一个反客为主的懒散坐姿。
手腕一翻,食指弯曲轻点黄杨硬木桌案,他端的是气定神闲,语调不疾不徐透着几分漫不经心,高下立判。
“为阿谀谄佞之辈,赔上唾手可得富贵安逸,节帅莫走错了路才是。”想起凤翔节度使有意放权,苏勉语气稍缓询问,“节帅以为郿县典狱如何?”
寻来一个六分像她的人,提醒他永失所爱,懦弱无能,他原是照着弄死他这打算下的狠手。
既然节帅坚持要保段令光,他退让一步又何妨,犯不上为一条贱命同节帅翻脸。
不过,从九品县尉就别想了,无品级的典狱倒是适合他。
去年苏勉为那裴氏女发的疯,凤翔节度使都看在眼里,连亲表兄的手筋都挑了,何况无亲无故的外人。
段令光到底跟过他一场,即便他非情深义重之人,也不好不保他性命。至于其他的就莫要强求,旁人始终比不过自己的利益。
两人达成共识,苏勉站起来,捋了捋坐皱袍摆,恭敬拱手告退。
东二院里,侍女忙作一团,为即将出征的男主人整理行装。
苏勉斜倚檐下凭几赏雨,怀抱花梨木琵琶浅拂。
那首名为《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他只听她弹过一次,有几个音记得不是很清楚,一时间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将军有心事?”
声线娇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苏勉转头看过去,跪坐凭几后的女郎低眉颔首,微微侧头露出那半张脸,像极了仙逝的女郎。
苏勉放下琵琶,仰头望向阴沉发灰的天空,抱起蜷缩脚边的大肥猫,有一搭没一搭为裴娇娇顺毛。
他分得清珍珠与鱼目,从未想过寻个与她容貌相似之人代替她的位置,阿静去了便是去了,没道理把本该属于她的宠爱和尊重弥补给旁人。
自欺欺人,乃蠢物行事。
苏勉轻挠裴娇娇下巴,听着咕噜咕噜声好笑道:“娘子想要什么?”
江影俯首道:“世道艰难,奴婢想求一份安稳。”
苏勉问道:“你之安稳为何?”
江影温声道:“听闻院中侍女月钱丰厚,杂事却少,奴婢愿为将军洒扫除尘。”
苏勉侧眸斜睨她一眼,举起大肥猫逗它玩耍,未说可也未说不可。
估摸不准上位者心意,江影提心吊胆等待最后宣判。
拿了赏钱离开青年身边,她就像小儿抱金于市集,不是被烂赌兄长啃食吸血,就是被市井泼皮抽筋扒骨。
再者说,天赐她这副容貌,若不好好把握,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美意。
她从段令光爱妾张娘子那儿套出那位裴夫人生平,崔夫人和刘娘子亦偶然提起几句。
还有后院那十来个侍女,凭着伺候过裴夫人的情分,一个月领着二两银子月钱,后半生稳妥无忧,没人比她们更感念那位裴夫人。
年轻将军与朋友之妻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她大概推断出六七。
裴夫人夫家遇祸,其夫将妻子托付好友苏勉照顾,不想苏勉见色起了歹心,照顾好友妻照顾到了床榻上。
裴夫人被苏勉强夺,对他从来都是不假辞色,他却是动了真心,不管怎样也要把她留在身边,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种宠。
据说他即将守得云开见月明,裴夫人意外小产,他一气之下挑断母家表兄手筋,酿下无可挽回大错,将裴夫人送上一条不归路。
此后天人永隔,任苏勉请来多少道士招魂,裴夫人也未入梦与他相见。
有侍女从言辞察觉她的野心,故意调侃她,劝她等下次招魂,便装作裴夫人芳魂重返人间,与他来一段人鬼情未了。
真是笑话,她只是求荣华富贵,又不是求死,扮作裴夫人仙魂,她扛得住男人砍她几刀?
裴夫人她是万万不敢扮的,富贵尊荣她是想要的,只要能留在青年身边,天长日久见着她这张脸,她就不信权贵男子还真会为亡妻守身如玉。
胡乱思索好一会儿,江影终于等来一句语气寡淡的“那便随你罢”,忙不迭磕头谢恩。
等她抬起头来,身前已无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