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吞吞站起身,顺着屋檐往后院走,路过书房支起的六角冰裂纹窗,下意识朝里瞥了一眼。
青年单手托着肥狸奴,遥指壁上画中人喃喃自语:“你阿娘好狠的心,一年了还不肯给阿耶托个梦。就算她恨阿耶,也总该上来问问你过得好不……”
啧,痴情是痴情,就是这份痴情既清醒又糊涂,叫她没空子钻。
也罢,来日方长。
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便是天启十七年中秋,裴静文二十八岁生辰在雅州城外的军寨里度过。
异隆舜身死,王钺招降黎州六百南诏守军,黎州光复后奉命领军向西,经眉州至雅州,横扫流寇,与扑灭逆贼刘策、冯美的征南主力军汇合。
天子有旨,命东川节度使陆乾为行营都统,领东川、荆南、山南东道、天雄四镇六千兵马及西川尚存兵力,以雅州为据点南征不臣。
对于远道而来的天雄军,横躺圈椅上的裴静文甚是疑惑,伸腿踢了踢立在桌案前,用几块碎银子充作石子儿,抓着玩的林建军。
“天雄前年才和魏廷打过仗,他们怎么肯听圣旨的话,翻山越岭来帮魏廷打仗?”
林建军高高抛起一块碎银,快速抓起桌上两块碎银,同时接住空中那块银子。
他玩得不亦乐乎,声音里也带了几分轻佻:“他们和魏廷过不去,又不是和钱过不去。”
裴静文惊讶道:“钱?”
林建军理所当然地说:“将军要功名,士卒要利禄。人都只有一条命,不图点东西凭什么甘心卖命,真凭他高氏天命所在?笑话!”
宽大手掌拢住桌上所有碎银,林建军转身,拉过女郎右手摊开,将碎银块悉数放她掌心。
瞧着面带疑惑的女郎,他嘴角挂着戏谑地笑。
“昔年宪宗一百六十万贯砸得天雄全镇牙兵跪地称臣,今上十来万贯砸下去,也能砸得天雄这一千余人不辞辛劳奔赴西川。”
男人拢握住右手,凹凸不平的碎银硌得掌心生疼,裴静文皱眉道:“就为了钱?”
“就?”胳膊穿过搭在圈椅扶手上的膝弯,林建军抱起女郎自己坐下,将人放在腿上揽着柔软腰肢,“别嫌谈钱俗气,钱是天下最好的东西,君临天下的皇帝要是没了钱,你看他的权还能不能留住。”
西川已经乱了,要是江南这个钱袋子再跟着乱,只怕天子要彻夜难眠了。
裴静文震撼不已,呐呐道:“难道不为点别的?”
“家国大义?那自然是有的。”林建军低头,冒出青茬的下巴轻蹭细腻脸颊,“若遇异族入侵、神州陆沉,想来即便不为钱,也会拼死一战。”
至于平时,算了吧。
天启十七年八月二十,一万两千征南军出邛崃关,二十天内连下南诏会川都督府新安、台登两城,兵临建昌府。
又两月,征南大军攻克建昌府,搭建起一条由成都为起点,经雅州、新安城、台登城,延伸至建昌前线的后勤运输路线。
魏朝行商经这条路线,将源源不断的后勤物资和兵员送往建昌。
同时,他们又干起二道贩子的生意,在建昌压价买下征南士卒手中,除现银外的战利品带回魏朝售卖。
此外,还犯禁兼顾起邮驿生意,为前线士卒邮寄家书和战利品。
短短两月,彻底刷新裴静文对古典王朝时代战争后勤管理的认知。
受制于科技发展,前线物资补给成本高,朝廷通过授权给行商的方式,转移巨额军费成本,而行商则通过军市、转卖战利品大发横财。
士卒过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活过今天未必能活过明天,花起钱来毫无顾忌,军市上各种商品卖出天价,行商赚得可谓是盆满钵满。
“啧啧啧,”从军市出来,裴静文拢紧貂裘,直咂舌叹道,“头一次瞧见金银都成了烂泥,看得我都眼红。”
赵应安“嗐”了声,说道:“普通人就别想了,做这种生意,绝对要在朝廷里有人脉关系。”
驾驶马车的秋十一插话道:“我听说最大那个行商姓殷,楚王母家殷氏公子,还有些和诸镇将军是姻亲,也有些散户赚个辛苦钱。”
“殷淑妃娘家,这么高的家世,他还来做这个?”裴静文不解道,“士农工商,商不是排在末尾吗?”
赵应安摆手道:“凡事只要加个皇字,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
秋十一笑道:“殷氏大肆敛财,还不是为了给楚王花,若能把楚王捧上……”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届时殷氏可就一步登天了。”
转过街角,城内临时幕府外围了乌泱泱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卒,叫嚷声直冲云霄,秋十一赶忙调转方向驶去后门。
“发生什么事了?”赵应安掀起厚实布帘,裴静文好奇地凑上半边脑袋。
秋十一皱眉道:“听声音像是天雄牙兵,看样子离哗变只差临门一脚。”
两人异口同声:“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