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顾府,已是去岁的事,顾衍尸首回京,府中萧瑟,人影寥落,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
此番过来,门庭依旧冷落,下人仆役比之前更少,偌大府里只剩下顾安诚一人似的,身边留了名老仆尚在照顾他的起居。
“叨扰顾先生了,去年年关,与行去了汝州办差,府中事忙,只有我一人操持,本想亲自登门拜访先生,竟抽不出空档,待事情了了,早出了年关,思来想去是怠慢了顾先生的。”
楚照槿吩咐下人把采办的物什抬进府里,给顾安城仔细介绍了。
“陡然登门,叨扰了先生,匆忙之下准备了这些,知晓先生不喜铜臭,特意只买了些笔墨字画,先生闲暇时提笔养性能用上,另置办了些许补品,望先生康健。”
顾安诚掩唇咳了两声,跟去岁相见时比起来,面颊长了点肉,不凹陷得那么分明了,精神头也好了不少,仍是抚着美髯,笑意盈盈的和蔼模样。
“老夫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若和你们这些小辈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余年不会快活,我一人自得清净,事忙就不必来看我,我活得好得很。”
“这些东西不便宜,让侯夫人破费了。”
楚照槿:“顾先生是与行的老师,师徒如父子,我和与行都该行孝。”
两人寒暄半晌,楚照槿接过话头,打开名册,摊开在顾安诚面前。
“我这里有一名册,不知顾先生可否熟悉?”
顾安诚轻挥羽扇,目光在名册上微微停驻,面不改色,无半分惊异,而是颇有了然于胸的姿态。
“老夫记得这名册早在大火里烧尽了,侯夫人是在何处寻得的?看这笔墨字迹,像是抄录的副本。”
楚照槿笑了笑,几句遮掩了过去:“偶然寻得,想是同与行有所关联,便想借机问个明白。”
顾安诚眯了眯眼:“侯夫人同与行是夫妻,怎么不去过问与行。”
楚照槿神思浮动,面前的饭食显得索然无味,脑海里都是那抹浓重得难以化开的玄色。
“与行是一个不喜欢让别人知晓心思的人,他总是把自己包在厚厚的墙里,对旁人设防,别人从外看,只看到了他的冷漠,他的不近人情。”
楚照槿摇头失笑,“说实话,跟他成婚朝夕相处这么久,我以为走进了他,看清了他,实则不然,有很多事,他从来没跟我提过。”
庄衍怀对北燕的过往闭口不谈,对冷甲军的真相讳莫如深。
倘若这辈子都不会陷入那片梦境,在那里看到了他求生于马厩,受尽非人折磨。
楚照槿不会真正理解他的求死,他的冷性和乖戾。
她很感谢那个梦境,给她机会窥见庄衍怀所设防备的脆弱一角,通过那扇窗户,看见了他的真实。
这点真实就像是庄衍怀给她做的纸鸢,在天上飞得很高,尽管藏进云层里不见踪影,顺着牵在手里的细线,随着风筝的方向走,永远不会丢失,走散了也能再次寻回来。
看待庄衍怀此人,永远有自己的笃信和坚持。
于是没有在千夫所指时昏了头脑,至少和他站在了一处。
楚照槿不可否认庄衍怀是个坏人,亲眼见过他于风雪中嗜杀,割下尸身头颅,脸上洋溢着兴奋。
追溯到上一世,他是下狱受凌迟的乱臣,弑父,卖国,无恶不作。
但她却不可遏制地,想去给一个坏人脱罪,为他找到申辩的理由。
“世人总说,庄衍怀变了,或者说他一直没变,从前那个状元小将军伪装得太好,恶劣本性从没有被戳穿过。”
楚照槿摇头,“可若非本性是块良玉,矫饰何能维其光华?可惜而后泥土覆之,乌云遮日。美玉莫过于和氏璧,生不逢时,只能掩盖自身。”
“我一直觉得,与行奏疏重启呈事司,任都虞候,有他自己的苦衷。顾先生了解与行,这些事,他不会告诉我,只能靠我自己去猜。”
顾安诚没有插话,安静听完了楚照槿的话。
对方不说了,方觉筷子上还挂着菜,有失礼数,送进口中,早已经凉了。
凉瓜的汁水在舌尖崩开,苦意直达心底,疲惫沧桑的眼中翻涌腾腾的热气,终是压下去,品出几分回甘。
这么多年,顾安诚可怜这孩子无父无母,像只野猫四处流浪,现在忽觉野猫有了归宿。
不负婚仪上,在这孩子亡故父母牌位面前郑重许下的赠言。
顾安诚起身,郑重作揖。
“侯夫人心系与行,老夫作为他的老师,在此谢过。”
“先生大礼,晚辈不能受。”
楚照槿诚惶诚恐,扶起顾安诚,“与行曾提过,顾先生曾是冷甲军中军师,我关心则乱,这才贸然登门,只求顾先生能透露一二,我只是想替与行分担。”
顾安诚点头思忖:“侯夫人细致聪颖,心中可否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