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苒儿脸上露出了意料之外的笑容:“没想到来的会是你。”
楚照槿进了华室的门:“我来见昔日旧友,不应该吗。”
“旧友?我何尝不清楚,坐在这个位置,哪有朋友可言,自我事败,圣上将我囚禁在此,那些所谓交好的玩伴挚友,唯恐对我避之不及,曾甜言蜜语尽力阿谀之人,视我如鱼肆蚊虫。”
何苒儿抚摸着袖筒上的狐毛,举手投足还是大鄞公主的姿态,抬眸望向朝自己走来的楚照槿,“你又算是哪门子的旧友,从你我相见第一日,就是宿敌。”
楚照槿看到了何苒儿的袖筒。
近日天气渐凉,原来何苒儿也会有冷的时候。
可她再冷,哪里会明白上一世那个被她剥去衣衫,倒在雪地中的小宫女的刺骨寒意?
楚照槿坐到了何苒儿身边,公主府内的陈设并没有变,椅子上铺着妆花绢鹅毛垫子,还是从前的奢华富贵。
她看着门外开阔的院落,落在地上的枯叶,像是上一世的雪,久远的回忆在脑海中点点化开。
收回视线,再看向何苒儿时,却没有料想中那般恨了,她不想歇斯底里,问何苒儿为什么要轻贱她。
这样没有意义。
“当日我乘着犊车,以小恭靖侯夫人的身份入宫,与你在朱雀大街相遇,其实那并不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楚照槿深吸一口气,“平乐公主殿下,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你已经忘了。那时候的我,在你眼里,甚至比不上门外落下的一片枯叶,没有当你宿敌的资格。”
何苒儿脑海中莫名有股熟悉之感,久远的记忆被这一句话点破,快要喷薄而出时立刻消弭。
楚照槿迎上何苒儿迷茫的眼神,释然笑了笑。
当然,那是上一世的事了,这一世的何苒儿怎会记得。
而自己却带着被凌辱践踏的记忆来到了今生,很难说,重生一世于她而言,是上天的降福,还是惩罚。
记忆缺失了,心口也像是缺了一块儿,何苒儿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一生,唯有旁人对她不住,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对方几句莫须有的话语,不会让她动摇愧疚分毫。
何苒儿拿起了酒壶,想给自己斟一杯酒:“你之前长在萧国,你我何曾见过。想说疯话了该去找御医,治好你的癔症,大驾光临我府中,是想陪我一起囚禁在这里?”
酒液从壶口倾倒,琥珀色的酒液落入杯中,苦涩辛辣的酒香萦绕满室,飘到了楚照槿的鼻尖。
她很清楚杯中的是什么。
上一世,夺走她性命的,就是这样一杯琥珀色的酒,事至如今,那杯酒的味道还在脑海里深深烙印着。
“圣上下令囚禁你在公主府,没有要你的命,你却是想死吗?我认识的何苒儿,不论何种境地,都不会走到一了百了的地步,想来我是看错了。”
何苒儿举杯的手一颤,酒液洒出,顺着白嫩修长的指尖滑落,滴在了白狐毛袖筒上,玷污了那份雪白。
人道是,莫愁前路无知己。
她身居高位,前途坦荡时,没有知己,等身败名裂,寻不到前路时,曾经视作的宿敌看破了她的求死之意,成了她的知己。
“我不想死,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要在这空无一人的公主府里,毫无盼头地活下去。”
心底的一些话,一辈子未曾与人说过,眼下要死了,总可以畅畅快快地说一回。
何苒儿放下酒杯,看着琥珀色酒水中倒映的面孔。
年芳二九的青春芳华,容颜依旧,脸颊丰润仍有稚嫩之气,头发上的金钗华饰没有了,失了一国公主的气度。
如今这份妆容面孔,真像是她所梦想的一样,长在平民之家,当一个父母疼爱的女子。
“我不甘心母后生下我,就视我为一生累赘;我不甘心我也是皇室血脉,却做了何烁的垫脚石;我不甘心我明明差一点就能嫁给庄衍怀,得到恭靖侯府的权势助力,却被你这样一个小国来的徒有虚名的公主抢了先。”
何苒儿讲话的语气很平静,攥着手帕,把指尖上的酒水擦干净。
越是平静,越是不甘,越是怨怼。
楚照槿指节微微收紧,看着何苒儿低垂的头。
额前的碎发挡住了她的面容,那张昔日不可一世的张扬面孔,隐匿在深不可测的阴影中。
“我就像是一个玩意儿,谁都能利用我,谁都能视我为棋子搅动局势,视我为刀剑杀掉宿敌。我杀过很多跟我无冤无仇的人,她们本有活下去的机会,一辈子就这样无声无息断送在了我手里。”
“是我对不起他们,我这样的人,死后许是会下十八层地狱的,可我不后悔。在宫里,女子活下去本没有男子容易,当棋子,当刀剑,当垫脚石,当什么玩意儿都好,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这就是我活下去的方式。”
“听闻萧王后宫唯有萧王后一个妻子,两人夫妇情深,诞下一儿一女,极尽宠爱。”
何苒儿忽然抬头,眼眶微红,盈着热泪摇头,“楚照槿,你自小无忧无虑,没有人辜负你,没有人利用你,不用过着你死我活的日子。你不会明白我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为自己争一争,为这个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女儿身争一争。”
“你怎知我不明白。”楚照槿心头微动,质问何苒儿。
眼前的这个何苒儿,和上一世别无二致,还是她最讨厌的样子,那副蔑视所有,视他人性命为蝼蚁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