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何苒儿成亲的仪仗在当日夜里出了城,没有十里红妆,没有亲友挥泪相送,婚轿前的灯笼写着囍字,灯火落在地上漫过朱雀街的砖石,似是一汪孤寂荡漾的水波。
出公主府后,楚照槿没有去旁的地方,在附近寻了个茶馆等何苒儿梳妆,夜里随着婚车仪仗登上了城楼,目送何苒儿出城。
“大鄞视北燕为茹毛饮血的野蛮之人,何苒儿一身傲骨,嫁过去虽寻得了生路,仍不肯以色事人,狠下心来毁了自己的脸。”
庄衍怀看到了楚照槿眼中的不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在这个时代,有心的人心怀善意怜悯,总比无心的过得劳累。
天下可怜人何其之多,岂能人人都帮,若是狠下心来不帮,道德和良心的谴责日复一日煎熬身心,依旧不得解脱。
自己是最无心无情之人,本就配不上她这样一颗澄明的心,只是他不想放手罢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不计较她曾经的所作所为,做了能做的所有,不必出于心底良善,替她忧愁太深。”
“我哪里不计较了?活了这样久,何苒儿可是我第一厌恶的人。”楚照槿嘴硬。
庄衍怀侧目,唇角勾起揶揄,“能做你心里第一的位置,就算是厌恶,也是好的。”
他俯身凑近,垂眸看着她倒映着火光的澄澈双目,“不知我在你心里,是第几?”
夜间的凉意如水,无声无息浸着肌肤,庄衍怀温热的鼻息喷在眼睫上,每一份酥麻的感受都太过分明。
楚照槿颤了颤眼睫,迎上了庄衍怀的视线。
他的幽瞳如墨,戏谑揶揄的笑意之外,多出更多的认真来,不显得这句话是个玩笑了,是想求个答案,求在她心中的分量。
秋风的凉爽中,楚照槿打了个寒战,移开视线重新看向了何苒儿的婚轿,撩了撩耳畔的发丝,扯了扯身上的外衫。
人在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寻些事情做,让自己忙乱起来,是出自本能的逃避方式。
庄衍怀还停留在方才俯首的姿势,弯腰垂眸,楚照槿的视线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
他微微敛了眼眸,鸦睫覆盖的眼底,扫过轻轻的嘲弄,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儿,酸涩疏通不了,又奈何对方不得。
小娘子是天仙下凡似的人物,来这世上就为了普度众生一般,对谁都是实心实意的好,路遇饿殍以食物相赠,路遇病狗就算去寻给人看病的郎中,也要死马当活马医。
面对积怨已久的宿敌,心存怜悯,不曾把任何人逼至绝路。
成婚这样久,这样良善之人,不肯给他一个名分。
“你是我很重要的人,重要的人在我心里,无关轻重之分。”楚照槿也认真看着他,轻声道。
“你这样的说辞,莫不是在可怜我。”
心里好受了些,看着浓重的夜色,庄衍怀的胸怀却比晴日里更为舒畅,“不知你心里装了多少重要的人,我在那茫茫人海中,你许是连我的头脸都认不清。”
楚照槿:“……”
城楼之上,这么大的一股酸味儿从哪儿飘来的呢。
“世人总说小恭靖侯杀伐果断,睚眦必报,是最最冷漠无情的,可我相信人性本善,你道是我心地良善,你就没有对任何人心软过?”
庄衍怀本想矢口否认,有些记忆熟悉又模糊,思索之后蹙了蹙眉:“有过的,在很多年前,不过我不知道对方是谁。”
何苒儿的仪仗出了城门,城外无灯火,夜色浓稠似墨,已经看不清了,两人没有继续逗留,并排走下了城楼。
跟庄衍怀说了一番话,楚照槿心里松快了不少,有心情开玩笑了:“能得玉面阎罗小恭靖侯的怜悯心软,想必是了不得的人物。”
今日没有当值,庄衍怀穿的是一身圆领袍便服,腰间没有佩剑,系了根白玉带,挂了个同心结。
这样阻碍身手的衣衫,他如今极少穿了,在承接老恭靖侯的衣钵出征前,潜心在府里读书的时候,是他最常见的打扮。
俊朗,正直,人如松柏,少有的书生气。
让人忘了他不近人情的一面,被他吸引着想要亲近。
楚照槿看着书生打扮的男子,想知道“玉面阎罗”这个绰号是谁起给庄衍怀的。
的确很适合他。
庄衍怀眯了眯眼,很喜欢她这种欣赏自己的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个好看的花瓶?
花瓶的说法不大恰当,他想了想,却寻不到更合适的形容。
旁人视他为花瓶,他厌恶至极,会毫不犹豫要了那人的命,不过现在这个人是楚照槿,转念觉得自己当个能被她欣赏的花瓶也并无不好。
于是撩了披在肩头的乌发到背后去,让自己这个“花瓶”瞧起来更赏心悦目些。
“偏偏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是一个犯了弑君死罪的阶下囚。”
开怀不过转瞬,庄衍怀此话一出,“弑君”二字如雷贯耳,楚照槿心里的开怀彻底凝滞了。
她面不改色,扯着唇角笑了笑:“弑君是了不得的罪名,不知这个囚犯是男是女。”
庄衍怀没有察觉楚照槿笑容的僵硬:“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听声音是一个女子。”
“女子?看来你不是一直不近人情嘛。”楚照槿故作轻松,“你常与囚犯打交道,为何只对她心生怜悯?”
庄衍怀轻轻摇头:“我不知晓,怜悯之情我很少有,以至在对她产生出这样的情感时,我并不能分辨。那时我并不风光,可以说是我经历过最不堪的日子,她递给了我一杯毒酒,让我和她一起去死。”
楚照槿默了默,没有回话。
她知晓庄衍怀口中的那个女子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