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衍怀一夜未归,楚照槿便一夜未眠。
回府后她去了庄衍怀的书房,想寻本书看,翻了几本读不进脑子里,站在先前画的木槿花鸟图前愣了许久。
她的画的旁边挂着庄衍怀的字,这幅字挂了有些时日,裱字的绢布褪了色。
楚照槿把字收下来,想是哪日换了绢布,重新裱了再挂上去。
后半夜让蕊絮多添了几盏灯,提了笔在图上的木槿花下画上一只狸奴。
可惜霄奴总是捣乱,跳上书桌围着她踱来踱去,蹭她的胳膊,她心里本就算不上平静,叫霄奴分了心,不慎让霄奴踩了个脚印上去。
翌日晨时,娴贵妃宣了她进宫,约在了御花园里。
秋容清明,天高日精,御花园桂花飘香。
有友相伴,有景可赏,走出了恭靖侯府,心里的郁结疏解了三分。
到底是熬了整晚,眼下的乌青个面容的倦色甚浓,脂粉都遮不住,还是让姜容漪看了出来。
“昨夜没休息好吗?”
姜容漪摘下一簇桂花,身后的宫人捧着篮子接着。
李贵妃亡故后,何骢病了一回,从那以后伤及元气,病情总是反复,到了今年秋日天气渐冷的时候,他只能躲在精舍里,吹不得风了。
姜容漪采了些桂花回去,酿些桂花酒和桂花蜜,剩下用不完的,就掺在安神的药材里,做了枕头给何骢送过去,也算是让他能领略秋日光景了。
“挺好的,娘娘不必挂心。”楚照槿摇头笑了笑,也随着采了簇桂花下来,要放在篮子里去。
姜容漪拍了下她的手,那簇桂花没放到篮子里,打落到地上去了。
“这簇都烂了。”
闻言,楚照槿抬头,看着姜容漪怔了怔,又去看地上的那簇桂花。
花叶都败了,她心不在焉,采花时根本没仔细看。
姜容漪叹了口气,不轻不重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还说自己没有,浓郁的桂花香都熏不醒你。”
几乎没有力道,楚照槿不疼,只是为了配合姜容漪,假装揉了揉脑门:“娘娘慧眼如炬,一下就把我的谎话看穿了,照槿一夜未眠。”
“怪我怪我,早知你没休息好,本宫便不宣你了。”
看楚照槿兴致恹恹,姜容漪也无心沉醉春景,拉着她坐到秋千上。
“照槿不敢僭越娘娘。”楚照槿要起身。
“如今我当了贵妃,位份虽高,旁人对我卑躬屈膝,人心反而疏远,若照槿你也如此,本宫可是要恼了。”姜容漪扶着她的肩头按她下去,在身后轻轻推她的后背。
楚照槿明白姜容漪的苦衷,她也过过宫里人心隔肚皮的日子,于是没有推脱,握住秋千两边的麻绳,任她在后面推。
清风拂面,夹着满园的桂花香,扑面的凉意里还有晨间未散的水汽。
算不上神清目明,却比先前好上不少。
“本宫看啊,你是心里有事?”姜容漪没推了,绕到了楚照槿面前。
楚照槿挪了挪,给她让了个位置,两人在秋千椅上挨着坐了。
“昨夜江南来了密报,圣上宣了与行进宫,他一夜没回来。”
成和二十七年的秋天,江南来的密报,不会是旁的事。
命运似万蝶振翅,牵一发而动全身,与上一世相比,许多事都变了,许多人的人生天翻地覆。
但在历史的洪流里,一人的命运如同微小而不可察的一滴水,历史的走向还未曾更改,该发生的必然发生。
半月后,江南会发生一场足以搅动朝局的民乱,而在半月前金桂飘香的时节,序幕就在悄无声息中拉开了。
“圣上身子不爽利,入秋后加大了丹药的剂量,撑着处理奏折,上朝却不成了。近来,凡有要事,总宣了臣子入精舍相商,朝政繁杂,一夜不归也是有的,你不必担忧。”
姜容漪握了握楚照槿的手。
楚照槿悻悻地,想到什么,眼里的倦色敛了下去:“我来大鄞太晚,有些事不知晓,便想来问问娘娘,与行同程景过去有何过节。”
“过节?”
姜容漪摇头不解,楚照槿这话说得奇怪突兀,毫无铺垫。
不过还是遵从着脑海里原主的记忆,回答了楚照槿的话,“在顾安诚收小恭靖侯做了关门弟子之前,小恭靖侯曾在国子监读书,那时候程景任国子监祭酒,对庄家这样王亲贵胄出身的子弟,当悉心教导才是。如此两人不仅不该有过节,且称得上师徒情分。”
当日庄衍怀于宫门前杀程景,而后朝堂民间口诛笔伐,多有欺师灭祖的不义罪名。
楚照槿自然也听说了这些。
若师徒情分是真的,如庄衍怀所说,程景见证了他的落魄又从何提起。
两人的关系就算无关政局,也必不如表面和谐,庄衍怀点到即止,没有道破的这层像个谜,一直挠着她心里的痒痒。
总想着要搞清楚,为世人口中的这等“欺师灭祖”的大罪找出合理性来。
她明白自己心里在做无畏的期待,期待程景有十分对不住庄衍怀之处,庄衍怀杀他师出有名,而非出于见过他落魄境况之故。
“你是担心程景曾对小恭靖侯不义,怕世人冤枉了他?”
姜容漪坐到如今的位置,伴在圣驾,体察人心的本事愈发见长了。
楚照槿点点头,低声嘟囔,声音很闷:“很快……就轮不到我来关心他了。”
上一世她和庄衍怀的初遇是在秋日,再过不久朝局稳定,庄衍怀失去了利用价值,何骢便会忌惮他的权势对其下手。
庄衍怀必定反击,等到那时,恭靖侯府功败垂成也好,功成名就也罢,都会是她离开的日子。
姜容漪没有听清,正欲开口问楚照槿,话头被人打断了。
先是星霜唤了声:“肃王爷。”
有旁人在,两人也不能似刚才似的不顾礼仪尊卑亲近说话了。
楚照槿起身,朝何秉行了礼。
姜容漪则微微点头,朝何秉抿唇一笑。
秋日里,何秉腰间还是插着一柄纸折扇,走过来时打开了扇面,在身侧缓缓扇着。
“娴贵妃娘娘安。”
宣纸扇面上画了枝粉海棠,颜色鲜妍,画上去不久,为了配这扇面,特意找巧匠制了把梨花木的扇骨。
姜容漪看到扇面上的那株海棠,微不可察避开了目光,对何秉的回应也淡淡的。
何秉作揖,问了姜容漪的好后,目光直愣愣留在了对方的脸上,似是忘了身边有个楚照槿。
目光在两人间游走了阵子,冥冥之中看出了端倪,楚照槿觉得自己在此多余。
男女之间的暧昧,旁观者认定了答案,说有便可有,说无便可无。
姜容漪在此事上没有同自己交心,楚照槿也是极有分寸的人,不会多问。
只是怨不得心里要骂上何秉几句,在江南当闲散王爷风流惯了,男子若是爱慕一女子,惯来是不如从小谨慎行走的女子小心收敛。
清醒时眼神已这般千丝万缕,某日若不慎醉酒忘形,害了姜容漪如何是好。
正要找个借口溜掉,姜容漪求助的目光投过来,涂着口脂的唇抿了抿。
“我瞧着肃王爷是从精舍那边过来,不知可是和与行在一处?”
楚照槿会了意,开了话头掺和到两人中间去。
打破这两人的结界,三个人交谈,有她这个恭靖侯夫人夹在中间,有心之人看到也不会起了疑。
何秉点头,抱歉道:“二位交谈,本王不慎听到些许,知晓侯夫人挂念与行。江南密报这等政事,圣上不会让我一亲王插手,本王是今晨过来给圣上问安的。进宫时正巧碰上与行出宫,他赶着当值,眼下已不在宫里。”
“他平安就好,呈事司事忙,一夜不归也是常事,我明白。”
楚照槿故作轻松,绞了绞手里的帕子,把手上桂花的露水擦净了。
庄与行昨夜走得急,穿着那身不轻便的衣裳,赶着去当值定是没时间回府换的,一身拖沓不便骑马,出了汗黏黏腻腻想是不大舒服,吹风又得受寒。
何秉拉回她的思绪:“本王前两日得了个话本子,看了个故事,讲的是主人公在国子监中求学处处碰壁,不知侯夫人可有兴趣听一听。”
姜容漪听出弦外之音,知晓事关庄衍怀,何秉是其好友,对个中隐秘了解透彻,自己不便知晓。
“桂花采了这些,若赶紧不回去处理,定要烂在篮子里的,本宫得回观云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