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照槿足足晕了两日,醒来时,蕊絮和樊香梅抱在一处哭肿了眼睛。
“把窗户打开。”她嗓音还哑着。
樊香梅劝道,“侯夫人,你身子还没好。”
“打开。”楚照槿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掀不起任何情绪。
女使们拗不过她,只好把窗户打开,留了条小缝。
冷风打在脸上,楚照槿眼睫轻颤,脑海里清醒过来。
“你们看,雪停了。”
北燕苦寒,不知那处的雪停了没有,庄衍怀的尸身压在雪中,他应该很冷。
天光落下,透出一抹暖阳,风卷起丧幡的一角,挂到了楚照槿屋中的窗边。
“是谁在外头发丧。”她明知故问。
蕊絮泪水如注,扑通跪在楚照槿面前,双手扶在床边,“侯夫人病糊涂了,是侯爷的葬礼。”
她以为楚照槿伤心过度,连前两日发生的事都不记得,或是更糟糕地得了癔症。
楚照槿看着床边的琉璃球陷入沉默,撑着胳膊起身,窗边的一应侍女连忙扶住她。
“您不能这样糟践身子呀。”蕊絮啜泣得厉害。
楚照槿向来惯着这个妹妹,眼下只当听不见看不到,撑着案几站起身,“梅娘,把箱子里最厚的那件狐裘披风给我穿上,我要出去看看。”
樊香梅是死过丈夫的寡妇,知道在这种时候,只能让楚照槿自己想清楚。
劝告与安慰都是行不通的,最多能让人心表面暖几分,里头还是冷的。
她没拦着楚照槿,听了话给她穿了狐裘,送她到外间的厅堂去。
新雪初霁,今日的天空很蓝,人像是压在海面下,溺水似的喘息不得。
府里一路设了路祭,檐上挂了丧绸,纸钱在铜盆里燃着,黑烟止不住地熏,庄衍怀的棺椁就放在厅堂正中。
前来祭拜的人堵得府门水泄不通,看着庄衍怀的棺椁抹泪啜泣,还有甚者高声赞颂他的英魂。
“年少纵青云,不为贪苟得,只身赴边关,受得爱民心。”
那人又诵又唱,举止愤慨不已。
楚照槿眉眼间都是病气,没了往日的华光,单薄的身形站在墙角,没有人认出她。
她安静听着灵堂上的声音,有人啜泣低沉,有人赞颂高昂。
听着听着,她失声轻笑。
庄与行,你看着这些人为你哭,为你唱,为你扬寒衣招魂,会作何想?
你肯定又要气得发疯。
上一世庄衍怀也在边关驻守,和这一世没有任何分别,可那时候他血肉模糊的尸身绑在刑台,这些人在欢呼和咒骂。
这一世刚信誓旦旦控诉他是北燕的奸细,现在却在痛心疾首,对着没有尸身的棺椁缅怀。
“小庄侯的遗孀来了。”众人霎时噤声。
楚照槿慢慢走到众人面前,随手端起茶壶,步上石阶,站在了庄衍怀的灵柩前。
抬手倾倒,凉茶在铜盆里溅开,火霎时灭了。
在旁烧纸钱的小厮瞪大了眼睛看她,手中未烧的纸钱不知往哪儿放。
“侯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对小庄侯的英灵不敬啊。”
议论声不绝于耳。
楚照槿扯掉飘扬的丧幡扔在地上,随意踩过去,牙白的布上留下一串沾灰的脚印。
她没有罢休,拿起庄衍怀的灵位端详着,眼睛一眨不眨,好似身形被定住。
转眼她就举起灵位,对准锋利的青铜炉角,用力砸下去,光断裂了还不够,猛砸了数下,等到全身没有了力气,才扔掉手里的破木头。
“小恭靖侯英年早逝,这个恶毒的女人就是这样对他的!真是家门不幸!”
“听说小恭靖侯被她蛊惑,死前不久将整个庄家都留给了她,谁知道她以后会拿着亡夫的钱去做些什么。”
“呸!她心里定是高兴得很。”
姜容漪下了御驾,走到门外就听到这些腌臜话,脸沉得能拧出水。
“圣上驾到,休得妄言!”冯良体察姜容漪的心思,吩咐随行的朱缨军,
“把这些人都赶出去,守好侯府的门,别让什么苍蝇都飞得进来。”
人潮散去,楚照槿佝偻着站在庄衍怀的棺椁前,衣衫上尽是污渍,披在肩上的头发乱如蓬草。
她垂头红着眼,没有流下一滴泪,只死死盯住地上的灵位,妄图要把上头“庄衍怀”几个字盯穿。
“照槿,你别吓我。”
姜容漪帮她拢好狐裘,轻轻扶住她的肩头,竟头一回忘了自称为“朕”。
楚照槿听到声音,慢慢抬起头来,杏眼里聚不齐光,脑中只剩下苍白,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人是姜容漪。
“圣上也是来祭拜的吗。”她抬了抬下巴,展示她亲手制造的满地狼藉,
“恭靖侯府没有丧事,圣上请回吧。”
姜容漪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
若楚照槿真是在痛哭流涕,她倒还放心些,眼下的情形,分明就是空有一条命的行尸走肉!
“梅娘,送客。”楚照槿冷声吩咐,背过姜容漪离开。
庄悭和韦玉君离世时,庄衍怀也不设灵堂祭奠,甚至不给亡父亡母供奉香火,世人都咒骂他不孝。
楚照槿听闻这则传闻时,也和世人一样鄙夷。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冷情冷性的人。
眼下她好像明白了。
人死后,在缅怀他的人心中,恨比爱要长久,也更为刻骨铭心。
“天长地久有时尽,”
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音,楚照槿失声默念,
“此恨绵绵无绝期。”
庄衍怀,你千万千万,不要来梦里找我。
——
得知庄衍怀死讯的一月后,楚照槿的病破天荒好了起来,她终于有了力气和精力到外头去走走。
这一天,长安城迎来了腊八节,腊八过后就是年,各家各户已经准备了起来,墙上悬着一排排腊货。
坊市间的小商小贩大声吆喝,小孩子们成群结队穿过街巷,聚在金铃炙摊位边,向老板讨吃的。
蕊絮也给楚照槿买了袋回来,坐在马车里慢悠悠吃。
“这家是侯夫人最爱光顾的铺子,好吃吗?”
她眼睛亮晶晶的,故意笑得阳光灿烂哄楚照槿开心。
楚照槿点了点头,“好吃。”
其实吃不出什么味道。
没有香味,只觉得像一包油在嘴里迸开,腻得反胃,她不动声色饮了口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