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游记里说,雪下得密了,脚踩上去,它们相互挤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踩碎了满地玉。
你去的地方会不会有雪,高山上的风吹起霰雪,卷起白烟,它们落在伞上,是不是也是撒盐的声音。
闻禛,见字如晤。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第七日。
沈扬戈找齐了自己写的所有信,他坐在地上,燃起香篆,烟雾袅袅往下淌落,像是流水。他一张张读过去,每看完一张,便将它点燃,放入香炉。
火舌舔舐着白纸墨字,迅速燎开焦黑边缘,大快朵颐着,不一会儿,那些未寄出的信便被抹去痕迹,顷刻化为飞灰。
“扬戈。”宁闻禛想要阻止,他一遍遍从火中捞出它们,却一无所得。
他含泪看着沈扬戈烧完了所有信,他把所有想问的,全部埋葬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
他解下了小玉剑,用小匣子装好,用指尖一道道捋顺流苏,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一角。迟疑片刻,他又取来了西山游记,还剩大半,来不及看完。
宁闻禛知道,这是他和黎照瑾讨论的最后一个地方。
他本想带沈扬戈去的地方。
可发生了太多,阴差阳错下,就再也没了机会。沈扬戈只能偷偷买来游记,想象着那里的模样——他没见过,可也许他喜欢的人会见到。
他坚信,那人的眼里会有世上最美的景色。
沈扬戈又看了小半日,忽然间,他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
宁闻禛也察觉到了,那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像是谁轻轻在心上叩动一声,心弦震颤,发出铮铮嗡鸣。
是转经轮,它在召唤着。
“不要!”宁闻禛反应过来,他追着沈扬戈出门,不断阻拦着,哀求着,他流着泪被拦在了沉心阁外。无形的屏障阻隔了他的脚步、声音,一切的一切。
他是独立于世的旁观者,是过往的来客,是无能为力的蝼蚁,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扬戈一步步走向转经轮。
慈悲的神器降下天阶,引导信徒一步步拾阶而上。
“扬戈,你回来,求你!”宁闻禛捶打屏障,声嘶力竭,跪倒在地。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绝望。
“我求你了,我错了……”
沈扬戈周身泛起莹白的光,他的眉眼越来越平静,死水一般,转经轮正在剥离他的情感——这是他交换的代价。
只见他一步步踏着虚空,接近转经轮,抬手攥住了它。
铛——
似是天外传来梵音,云翳震荡,无数玄妙的因果宛如丝线落下,透明又锋利,径直穿透沈扬戈的身躯,又互相交错,织成罗网,将他钉死在祭坛上。
他是“神”,也是祭品。
霎时,白光大盛,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进去,倏忽间,他落了一滴泪。
那颗泪径直坠落,纠结住了他所有被剥离的记忆,像是绕上血色。只见它越发浑浊,颜色越发深,最后竟彻底染红,化成了一颗血般艳红的珠子,
嗒——它落在沙上。
“不!”宁闻禛发出一声濒死的哽咽,他跪倒在地,猛地呕出一口血。
血腥气弥漫开来,无色的液体一滴滴溅落。
突然间,不知从何处,一只木雀扑棱棱地闯出,细细的腿蹦跶着,它笃笃地啄着沙石,突然间,黑豆小眼里映出了一颗红石。
小木雀歪歪脑袋,又扇着短翅膀,跳了过去,用尖尖的喙啄起红石,瓜子大的脑仁思索片刻,转了方向,直愣愣地往主人怀里扑去。
宁闻禛一把接住它,小雀在掌心吐出红石。在接触到血泪的瞬间,天地骤然倾覆,日月颠倒,他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也是一切的终点。
那是沈扬戈消失的第七年,他回到幽都的那天。
他恍惚地看向周遭,又抬起头,将目光投向高悬的转经轮,它依旧稳稳旋转,光芒皎洁慈悲,宛如城中的第二轮月。那一刻,眼泪顺着眼角洇入鬓发,他痴痴笑了起来。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亲友、师恩、黎民……沈扬戈近乎完美地通过了转经轮所有的考验,哪怕自身再弱小,他始终秉持本心,恪守正道。
沈淮渡用自己的剑心唤醒了转经轮,而他的子辈,用鲜血得到了它的认可。
被雕刻完成的琢玉最终呈上了台前,他散发着莹润的光,始终纯白无瑕。
转经轮为他剔除了最后一丝“瑕疵”。
他被打造成了最后的“神”,无心无欲,无爱无恨。
从那天起,沈扬戈就消失了。
他成为了最慈悲、最无情、最伟大的,真言净世转经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