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力气发出疑问的腔调,眼睛直勾勾盯着赵寒庆黯淡的双眼:“我这是睡了多少年,怎么你都长皱纹了。”
他指的是赵寒庆眉间生出的竖纹,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端详这张脸,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张模糊的脸上发现沧桑的痕迹。
“没多久,现在刚过了小寒。”
宋如常静静听着,掐指一算,已有月余。不由笑道:“这还不久,我生辰都过了。”
说罢,脸上笼罩一抹阴翳,躲开累赘的视线,自嘲道:“瞧我说的,如今苟活于世,已是侥幸。不知道哪一天就被人一把火烧了,还想这有的没的做什么?”
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分配好了说话的力气,反问起来倒是有了几分讥讽的意味。
见他忽笑忽冷的变幻不停,旁观的赵寒庆不由联想起他昏迷时的种种,恍惚间,竟然在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疯了。
“你不要担心这个。”赵寒庆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畏惧的疏远,“我们现在在山里,不会有人找来的。”
这间木屋应该是猎户曾经的住处,屋内摆设已经覆盖一层厚厚的灰尘,想来是不会再有回归之日了。
他堂而皇之地带着宋如常鸠占鹊巢,未觉半分不妥。
桌上的蜡烛烧的噼里啪啦,迸裂的响声惊得宋如常一阵心悸,再次恢复心跳时,双手已经捂在了耳朵上。
“好吓人。”
他看出赵寒庆的眼神中的惊愕,悻悻地露出一个赧然的笑容,唏嘘道:“明明胡蝶死的时候,我连喊一声都不敢。现在听到蜡烛的声音,还有脸觉得害怕。”
赵寒庆不偏不倚地被他说中心中隔阂,不好意思再继续跟他对视,主动撤下审视的目光,摇头敷衍着:“殿下自然有自己的主张。”
“我哪里还是什么殿下呢,他下令把我处死,我苟且偷生,再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做一只蝼蚁尚且都要比我自由许多。”
床上的人无谓他言语中淡淡的鄙夷,继续卑微答道。
“在你昏迷的时候,陛下赐你谥号思僖。已经派贤亲王与安亲王将你的尸首风光大葬了。”
见他将自己贬低至此,赵寒庆终究心有不忍,沉吟半晌,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想不到活着求不来的尊荣,死后却是尽享了。”
宋如常稍作总结,继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打趣道:“你瞧,胡蝶与他毫无血缘瓜葛,竟然还能够封个郡王!倘若我真的死在那里,指不定真的能做个亲王!”
他说的夸张,竟然连脑袋都跟着一起甩了起来,一不小心便甩落了覆在额头的方帕。
拙劣的表演不足以让赵寒庆有一丝真切的笑意,对于宋如常的玩笑话,他始终心存芥蒂,没有办法继续装成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去调侃一条血淋淋的生命。
但是他又没有立场去站在某处高点,指着宋如常的鼻子唾口大骂。
这样压抑的气氛,比起宋如常昏迷的日子还要窒息。
为了避免产生更加糟糕的局面,赵寒庆选择及时蹲下身去捡地上的帕子,然后借着转身的机会,迅速垮下本就难看的脸色。
他麻木地在温水中搓洗着并没有沾染灰尘的帕子,一颗颗战栗的种子在他僵冷的四肢扎根生长,张开布满倒刺的手爪,死死缠绕他每一处松懈的漏洞,汲取仅存的温暖。
「罪人宋如兕弑妻杀弟,惨无人道。私修暗路,奸乚手足。拥兵自重,意图谋反……」
公之于众的诛杀令对于皇室中见不得人的秘辛丝毫不加以遮掩。一时间,已经沦为上到皇亲国戚,下至平头百姓的饭后谈资。
除了昏迷刚醒的宋如常,恐怕这世间,哪怕是聋子这类因为无法听到声音而失去发声机会的残缺之人,也能够在人们口口相传的嘴形中,咿呀支吾地学会两句诛杀令上的惊天笑话。
而这则笑话中的其中一位主人公,正是此刻安卧在床上,清醒时连一滴眼泪都舍不得为救命恩人落下的宋如常!
他恨自己,因为泄露秘密导致胡蝶的惨死。
可是他生来为君王效命,又怎能无视一切的发生?
他存了私心,掩埋宋如常在其中的参与。没想到的是,卧底宋如兕身边的陈肆不知道因为什么,也将宋如常的存在大打折扣。说他是被人所迫,无奈才往来于暗道之间。
是的,燕帝并没有下达任何剿杀宋如常的指令。冬日寒冷,年逾五十的身体每况愈下,哪里再能有发怒的力气。
私心这个东西,不止是赵寒庆的专有。昭告天下的诛杀令也好,王府走水也罢。不过都是安亲王的把戏。
为了扫清登顶之路的障碍,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也要一并荡尽。容貌尽毁的尸首无法令他安心,为防宋如常死灰复燃,摧毁死人的名声才是最为妥当的方法。
安亲王长跪病榻力求燕帝厚葬四弟,做足了兄弟情深的戏码。一时之间,美名远播天下,深得民心。
而后的诛杀令,却假手他人张贴城墙。两位亲王对比惨烈,更使得安亲王风光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