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块也能批?”顾棠满脸问号,随口吐槽道,“他就不怕下暴雨直接把宅子淹了?”
说完,两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
“我是不是不小心押中了什么?”
小五点点头:“我同意。”
“那就查查这宅子是谁的。”
换别人来,可能不敢查,但顾棠左手圣旨,右手亲卫军,要权有权,要势有势。
谁来了都得一旁老实呆着。
所以,他们很快就查明了真相。
正如二人所料,这宅子的主人是内阁次辅严大人的妻舅。其他的几家,也都是和朝里沾亲带故的人,全是违规建筑。只是一群一品二品的官威压下来,也难怪知府知县屁都不敢放一个。
近些日子雨水不断,河道、蓄水池水位上涨,眼瞅着要把新宅子淹坏了,他们哪能见自己的银钱打水漂,几家一合计,说都没说一声,直接自己开了水闸,这才淹了下泽乡。
顾棠查完,肺都气炸了。
他在原来的世界也听过许多不平事,可那时的他除了捐些钱,什么都做不了。
但现在不同,他手上握着惩奸除恶的利剑。
在北梁,这些官再大能大得过皇帝吗?
等钦差一到,顾棠二话不说,把这群人全拉到城门口全砍了,狠狠出了口恶气。
“全砍了?”谢明峥看着手上亲卫快马加鞭送来的奏折,神情意外地确认道,“二十七人?”
亲卫点了点头:“下狱的一共百余人,主犯全斩了,其余的由钦差大人依律判刑,充军的充军,流放的流放。”
谢明峥笑了下,将折子扔到桌上:“砍就砍了,倒也痛快。”
现下朝局稳定,谢明峥也不怕这几位的带亲的大人背地里闹事。
如果真闹了,让他抓着小辫子,正好换些新人上来。
谢明峥摆摆手:“行了,下去吧。”
亲卫行礼退下。
刚回来不久的老三听闻此事,特意跑来凑了个热闹。他拿起折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感叹道:“他平日里连杀鸡都看不得,杀人居然能下这么狠的手。”
谢明峥微微垂眼,道:“砍头的时候,在帘子后面躲着呢。”
老三调侃道:“要不要我帮你培养一下,替你分忧办事,怎么能怕血腥呢。”
谢明峥看向老三,语气柔和道:“不用,他这样就好。”
既有雷霆之怒,亦有慈悲之心。
回程途中,在钦差大人的点拨下,顾棠终于搞懂了晋陵的知县和知府为什么上奏了两份内容完全不同的奏折。
这两个都是人精,知道自己干不过那几尊大佛,才想出这个办法。
知县是一县之主,晋陵并无水灾,他上折子说没有,正常啊;而知府管辖的范围是包括晋陵和下泽乡的,说有水患自然也没问题。他只是含糊了下具体何处发生灾患罢了。
而这两份折子,只要谢明峥不是昏君,定会派人前来查个清楚。
知县不放灾民进城,一方面,是希望钦差大人能直观地感受到灾民的苦楚;另一方面是,他们也不确定,来的钦差敢不敢得罪这些大人;若是不敢,流离失所、饥一顿饱一顿的群众可比安定下来的百姓更容易鼓动去告御状。
有趣的是,这两位大人并不是同一派系,却默契地猜到了彼此想做什么。
顾棠捏了捏鼻梁,啧声道:“晋陵的百姓还说他们县太爷为人死板,这样都叫死板,谁敢说自己精明。”
钦差闻言,赶紧说情道:“两位大人也是无奈之举。”
顾棠摆手笑了笑道:“我不讨厌这种聪明人,也不讨厌这种利用。”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
钦差神色微讶,随即释怀地笑了笑。
或许这就是陛下选他来调查江南水患的原因吧。
谢明峥:不,其实只是手头没人了。
谢明峥还记得顾棠回宫后的模样,那是他之前从未见到过的。
顾棠兴奋地脸颊微微泛着红晕,眼睛亮闪闪地滔滔不绝讲着这次出门的见闻,讲他和小五是怎么查出真相,如何处置那些坏人,百姓们在法场又是何等欢呼雀跃。
他说了许久,茶都不知续了几杯,等天黑了,壶里再也倒不出水了,顾棠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
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我是不是,翻来覆去说得挺烦人的?”
谢明峥将自己面前未喝完的茶盏推了过去,笑道:“不烦,我爱听。”
“你……”谢明峥轻轻敲了下桌子,“这趟出门,是不是很开心。”
顾棠上头的情绪也缓了下来,他点点头:“嗯。不过特别高兴的原因不是出门,是我……嗯,有句话叫‘助人为快乐之本’,因为这次我终于不是无能为力的那个人了,我可以伸张自己心中的正义。”
“呃,”顾棠不好意思道,“是不是挺中二的。”
谢明峥听不懂什么是“中二”,但大概能猜到顾棠想描述的状态:“不必觉得不好意思,若人人都有为民请命之心,何愁世间不太平。”
“话又说回来,”顾棠抬起自己的右手,怔怔望着,就是这只手,用朱批送走了名单上那一串人,忽然感叹道,“难怪人人都喜欢权利,若我是个普通百姓,他们哪里会乖乖伏法。”
这样的感慨谢明峥听过很多次,自己也想过很多次,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当时只想着,若顾棠喜欢,便让他放手去做。
后来再遇到难以判断的事,风险比较高,就让老三或是郁错陪着顾棠前去调查;相对安全的,便让顾棠自己带几个人处理。
顾棠对自己的新工作充满激情,每次有了差事,能高兴地整宿都睡不着。
事情有办好的,也有出了些小岔子的,而顾棠自己,也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快得有时谢明峥会突然在某一刻,觉得眼前的顾棠有些陌生。
“陌生?”顾棠回头看了眼铜镜。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意气风发,不,或者说是盛气凌人更为贴切。
但顾棠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就算有,难道不是好事吗?
不过当看到谢明峥脸上他无法辨别的情绪时,顾棠膨胀出来的小尾巴顿时耷拉了下去。
“你不喜欢?”顾棠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变得让人讨厌了吗?”
谢明峥笑着摸了摸顾棠的脑袋,柔声道:“不,人都是会成长,会改变的。”
“我不确定这样的改变对你来说是好是坏。我不讨厌,我只是担心,你会讨厌自己。”
顾棠望向谢明峥,一脸茫然。
起初这份茫然困扰了顾棠一断时间,但因为谢明峥对他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他慢慢就将这事忘了。
直到两年后,顾棠奉命处理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这事甚至不涉及什么社会的阴暗面,只是让他去将各地增设的天工坊的研究成果收上来,带回京城。
说直白些,跑个腿罢了。
可顾棠回到宫中后,整个个却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
他将自己关在亲卫住处的偏房里谁都不愿意见。
“你们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情了吗?”谢明峥站在门外,侧身望向旁边的小五。
小五抓挠着头发,思索了许久,回道:“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我换个问法,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情绪突然低落了?”
“南方最近是梅雨季,我们带着几箱文卷来回奔波,实在让人很烦躁。”小五道,“说情绪不好,我们进了梅雨的地界,心情就没好过。”
“最惨的一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一一家客栈只剩一间房子,但有对夫妻早我们一步,还和我们发生了点冲突,最后只能睡漏水的柴房。”小五边说边摇头叹气,“反正一路上都是些不顺心的事情。”
谢明峥沉默了片刻,抬手让小五先下去。
小五离开后,谢明峥在门外枯站了许久,想要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
直到饿了的米饭跑到他腿边,谢明峥这才想到了办法。
他将猫咪推到门口,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两块肉干,却没有递给米饭,而是放到了门框上。
米饭吃不到,急得喵喵叫着直跳脚扒拉。
这动静大的,宫墙外的侍卫都能听到,更别说屋里的顾棠。
顾棠非常疼爱米饭,听它叫得撕心裂肺,哪还顾得上自闭,赶紧起身开门看看情况。
一开门,他就看到站在门口笑得有些无辜的谢明峥,和低头吃着掉落在地上肉干的米饭。
顾棠目光有些躲闪,到底还是没有再次把门关上。
“我可以进去吗?”谢明峥问道。
顾棠哪里忍心拒绝谢明峥,他抱起米饭,垂头丧气地回身坐到桌旁。
谢明峥跟在后面,贴心地将门带上。
坐下后,谢明峥声音温和地问道:“我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顾棠将头埋进猫咪的毛皮中,许久才抬起来:“我现在有些懂了,你当初那句话的意思了。”
谢明峥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
顾棠吸了个鼻子,酝酿了许久,道:“我们回来时,在山路上遇到了大雨。”
山路本就难行,马车上又放着许多文卷,车轱辘不知陷进泥地中几次。顾棠和小五来来回回下车推车,浑身湿透了,心情本就糟糕透了。好不容易看到间客栈,两人想着终于能吃顿热乎饭,洗外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偏偏被大雨困住的人太多了,客栈只剩一间客房了。
“其实是我们先那对夫妻一步进的客栈,只是要安顿马车,所以才慢了些。”
“我也不是非要住客房,但那些书卷都是别人的心血,哪怕木箱涂了桐油,可一直被淋着也难保不会受潮。”顾棠捏着米饭的爪子,话语中带着几分委屈,“我也好生好气地和他们商量了,愿意双倍补偿他们的花费。可那个男的突然像疯子似的,冲着我们破口大骂。”
“说我们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会欺负人之类的。”
顾棠又停顿了好一会,摇摇头道:“啊,其实这些都是借口,什么借口都不能改变,我想仗势欺人的事情。”
当沟通解决不了问题时,他想着用银钱解决;当银钱也解决不了,顾棠发现,他当时第一反应是亮出身份。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质问对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顾棠看不到自己当时的表情,但他想,一定和电视剧里,那些嚣张跋扈地纨绔子弟一样,让人恶心。
按着小五的说法,两人最后还是睡在了柴房,所以,顾棠到底没有把这事干完。
然而,已经足够让顾棠自我厌恶了。
顾棠会对这事反应如此之大,除了本身的道德感外,还有一个原因。
以谢明峥为点,顾棠在这里有了感情的羁绊,从一个人辐射到周围的人,再浸润到所有人,他慢慢融入了北梁这个世界。
但顾棠从没忘记,自己是个现代人,一个接受了现代“人人平等”教育的现代人。
他可以融入北梁的生活,却不能被他们的思想同化。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开始把自己当作人上人?开始有些不顺心,就想用自己的身分压人了?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做了很多这样的事情?
“其实想想 ,那个女人身形瘦弱,可能身体不好,她夫君也是心疼她才不愿意让出房间。”顾棠说着愈发地沮丧,“也许他们之前也和我一样,碰到了许多烦心的事;也许曾经有人用钱逼着他们做了不甘愿的事情,他才会表现得那么愤怒……”
谢明峥听着顾棠越来越低的声音,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弯腰将人圈在怀中。
顾棠将脸埋到了谢明峥的手臂中:“权利真可怕啊,它会让你变得……看不清自己。”
“你说得对,我讨厌这样。”
谢明峥环着人的双手紧了紧,轻声道:“没有,你没有变。”
被权利改变的人,才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就像他见过的许多人,遇见过的许多事。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明白,爱你的理由。”
“顾棠,你是我未尽之梦的延续。”
自那之后,谢明峥便减少了给顾棠安排差事的频率,不过仍会时不时让他去不同地方做些与朝堂斗争无关的事情。
比如收集民间的传说故事,或是统计下各地的寺庙道观之类的。
对于谢明峥的举动,顾棠没觉得不适,甚至可以说是松了口气。
他不敢保证。如果继续握着权势,他真的能维持本心吗?习惯后他还放得下吗?
可这些软弱的话他不想和谢明峥讲,也不想去追究谢明峥出于何种想法如此安排。
既然能避开,能不被逼迫,何必再去考验人性?
世间人千千万,出了几个圣人?
许多人没变坏,不是不需要面对以恶制恶的抉择,便是没有做恶的本事,只能平凡过一生。
虽然后来的任务不太涉及政治,但采风途中难免会遇到些不平事。
顾棠开始强迫自己用普通人的思维去解决困难。
若是邻里有纠纷,就先想办法调解;若是有人恃强凌弱,便先上衙门告状,一级级往上告;正常的手段实在搞不定,顾棠才开启召唤真龙的大招。
通常这种时候,也意味着这条线上的官员烂到根了,有没有顾棠,谢明峥都该动手清理。
这样清闲有趣又夹杂着点刺激的生活,在三年后结束了。
十年之期已到,恭迎陛下驾崩!
为了筹备北安的酒楼,最后一年顾棠几乎都不在京中。
得了谢明峥准备嗝屁的信后,他揣上自己这些年做的笔记,匆匆赶向帝都。
他前一晚才赶到,只囫囵睡了几个小时,便早早起了。偷偷摸摸去城里绞了面,重新束了发髻,挑了新的玉簪和衣服,又买了香囊佩上。对着镜子臭美了许久,才回到城外,装作寻常模样,等着谢明峥出来。
两人从东南走到西北,马蹄印几乎遍布整个北梁。
他们在黎翀的家乡看到在院中做着木匠活的方笙,黎翀在一旁处理着刚从山上打来的野鸡;
顾棠厚着脸皮蹭到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他们在路上碰到了阿锈和一个公子打扮的人结伴游玩;
谢明峥上去问路,却被阿锈摆了一道——方向没错,但是难度加十。
他们在深山中顺手救下了采药被困的向逢;
向逢没有婚嫁,她四处历练,赠医施药,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女神医。
他们特意去拜访了告老还乡的徐阁老;
阁老养老的宅院建的地方有些僻静,开门的是个半张脸缠着绷带的姑娘,徐玖在屋里算着佃农交上来的钱粮。两人借宿了一晚,次日才离开。
他们一路吃吃喝喝到了北安,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关外走去。
如今北梁与胡羯还在贸易蜜月期,来往的商队络绎不绝,两国通婚的情况也逐渐多了起来。
苏赫巴早谢明峥几年传位给了族中培养出的孩子,自己带着阿日娜圈了块地,过着日出放牧,日落休息的寻常生活。
谢明峥和顾棠来的那天,苏赫巴特意宰了只羊。
阿日娜烤羊的手艺极好,皮脆肉嫩,香味扑鼻,顾棠从马背上取下上好的花雕。
四人坐在毡房前。宽阔的草原上传来牧民粗犷的歌声,篝火与渐落的暖阳相互辉映,映着远处牛羊成群绘成的地平线。
吃上头的顾棠举起盛酒的碗,忍不住大喊了一声:“敬和平!”
余下三人微怔,随即露出笑意,端起面前的瓷碗,默契地碰了上去。
北梁瓷器撞击的清脆响声回荡在胡羯的夜空中。
“敬——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