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阁老是个非常古板且守旧的人。
他一生都严苛地遵循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封建教条。
所以,生在阁老府的徐玖三岁识字,五岁能流利地背诵《女诫》、《内训》,再大些,所读之书也都是《女论语》、《女范捷录》、《列女传》之类的。
起初徐玖并未对这些书中的内容产生过什么疑惑。
她的母亲就如书的写的那样,温柔贤惠,知书达礼,兢兢业业地打理着府中的事务,从不越雷池一步。父亲和母亲也是相敬如宾、恩爱非常。
徐玖想,她以后一定要像母亲这样,做一个让人交口称赞地官家夫人。
让徐玖想法产生动摇的原因,是一次出游。
每逢家中有人生辰,徐阁老就会让家眷前往郊外寺中小住几日,烧香念佛,祈求家宅平安。
徐阁老与儿子皆在朝为官,多数时候只是住上一两日就不得不离开,留下些护卫仆从,照看母女二人。
徐久十岁那年,借住于庙中时,竟遇到一伙流寇跑进寺中杀人劫掠。
流寇人数众多,穷凶极恶。虽然寺中和尚与护卫拼尽全力抵抗,仍是寡不敌众。
眼瞅着全寺上下都要当匪徒的刀下亡魂,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母亲随手拿起地上的一把砍刀,熟练地排兵布阵,让众人守住庙门,自己则单枪匹马冲了出去。
徐玖被丫鬟藏在枝叶繁茂的古树上。透过树叶的缝隙,她看着母亲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愣是从百余匪寇中间杀出了一条血路,抢了对方的马匹,快马加鞭赶到府衙搬来了救兵。
徐玖从未见过那样的母亲。
凶狠凌厉,英姿飒爽,让人崇敬地无法移开目光。
然而救了众人的母亲回到府邸后,等待她的不是称赞,而是佛堂罚跪,抄写经文。
那日庙中,除了他们,还是其他官家夫人小姐。
他们被救后,回去和夫君描述着阁老府的少夫人如何英勇救人,换来不是感恩报答。那些官员嘲笑徐玖的父亲在家养了只母老虎,不纳妾室原来是惧内,私下甚至调笑少夫人在床上是不是也如此勇猛,亦或是换成自己绝对不会迎娶这样的女子之类的污言秽语。
徐阁老为了家族声誉,只能将儿媳关在佛堂中思过。
小小的徐玖第一次感到了愤怒,却无处发泄这份愤怒。
祖父虽关了母亲的禁闭,吃穿用度上却没有丝毫苛刻,甚至自己接过了府中许多琐碎之事;父亲未曾求情,但每日下朝后,就会来佛堂陪着妻子一起受罚。
而外面那些人,她甚至都见不到。就算见到了,她一个小女孩又能做什么?
徐玖端着饭菜到了佛堂。
她每天都会来给母亲送饭,然后陪母亲坐一会。
那天守在门外的丫鬟有些闹肚子,母女俩难得有了独处的机会,徐玖便忍不住问道:“娘,你明明救了大家,为什么却要被责备,被诋毁?”
女人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女儿的额发,问道:“小玖啊,娘亲耍刀耍得厉害吗?”
“厉害!”徐玖用力地点了点头,“像话本小说里的侠客一样。”
“可这世道,娘就算刀耍得再厉害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也改变不了,女人最终的归宿只能是这四四方方的牢笼。”她叹息道,“可笑的是,我已是众多女子中,最幸运的那个了。”
“至少我的夫君爱我,愿为我永不纳妾;公公严厉,却从不曾为难于我;女儿又聪慧孝顺,懂事贴心。”
“我已经活成了许多人艳羡的模样,失去的那些,在别人看来,又算得了什么?”
“世间的好事,总不能让你一个人都占了。”
徐玖觉得,她母亲说得这番话,与其说是在教育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否则她脸的上笑,不该是苦涩的。
世事流转,总会有新的谈资如火如荼地上演,人们渐渐忘记了阁老府少夫人“不得体”的事情,徐玖的母亲也从佛堂走了出来。但她几乎再也没有什么机会,走出阁老府的大门。
她被遗忘,那些流言才会消停。
她被遗忘,才是最好的结果。
日子平静地过了许久,久得徐玖快忘记这些事情了。
直到后来,因顾启为了成仙横征暴敛,大梁爆发内乱,一支起义军打到了帝都。
徐玖的父亲守城而亡,她的母亲才再次走出府邸。
只是这次,她没有回来。
那年,徐玖已经十三了。她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与观念了。
她去质问祖父:“老皇帝昏庸无道,为何还要舍命维护,顺应民意不好吗?”
徐阁老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声呵斥道:“自古以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天子乃是天命所归,岂能以下犯上!天子听信谗言,误入歧途,本就是我等臣子的责任。老夫可以死相谏,却断不能做出造反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徐玖又问:“爹娘为了这种人送命,值得吗?”
她问完,就能想祖父会如何反驳她。
无非是臣为君死,天经地义之类的说辞。
可不问出来,她心有不甘。
然而,让徐玖意外的是,徐阁老听完,嘴唇颤颤巍巍翕动了许久,竟颓然地坐到了地上,吼道:“出去!你出去!”
徐玖有些害怕,抬脚跑出了房间。
她刚跑没多远,就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哀嚎。
像一只失独的野兽,悲恸又绝望。
徐玖的眼泪忽得就冒了出来,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下,止不住一点。
她的父母,亦是这个老人疼爱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痛苦。
这声哀嚎,改变了许玖与祖父的关系。
她不恨祖父,她只恨这个无理的、自己却又无力的世道。
此后,祖孙俩相依为命。
许是为了弥补对儿子儿媳的亏欠,徐阁老对孙女的宠爱几乎到了不讲理的地步。
徐玖不愿意看那些女德女诫的书,徐阁老就直接打开了自己的书房任由孙女翻阅;
徐玖不喜欢做女工,只想像父母亲那样舞刀弄枪,徐阁老就特意请了师父来教导;
总之,徐玖想要天上的月亮,徐阁老就绝对不会摘星星。
然而,就算如此,还是有一些事情,是徐阁老无法接受的。
比如,出门抛头露面。因为会引来流言蜚语,甚至是小人觊觎;
再比如,女子爱上女子。因为世道难容,他所接受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也难容。
当然,彼时徐玖还不知道自己会爱上女人。
她明白祖父对她的爱和包容,所以,她也努力扮演着祖父心中的乖孙女。
就算她对世间礼教有万般不解不满,也老老实实压在心中。
见识的越多,徐玖就愈发觉察到自己的渺小无力。
她学富五车,却不能参加科举,走不了官场之路,推行自己的政策;
她习得武艺,却不能戍边立功,建不了自己的军队,亦无权势走向帝王之位。
古往今来扮作男儿的女子功勋再卓越,只要身份被识破,最后仍避免不了嫁作人妇,老死深院。
徐玖忽然明白母亲的无奈。
她曾以沸腾的热血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冷了下来。
她如今能做的,也许就是放弃这些痴心妄想,做些实际的打算。
比如选个好夫婿,让自己的余生至少过得快乐自在些。
徐玖及笄后,徐阁老便开始帮她物色人选。
对于此事,徐玖既不期待,也不抗拒。
她像一个精打细算的商人,权衡着利弊,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答案。
大梁虽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并不推崇盲婚哑嫁。两家相看人选时,女儿家露面也是常有的事情。
然后,徐玖就发现,被祖父请来“做客”的文人雅士,公子少爷,看到她时都会露出相同的神情。
徐玖长得明媚动人,初见觉得惊艳那是人之常情。
可这些人眼中的惊叹,却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衡量,像在计算一个物件。
好似“徐阁老孙女”这个头衔才是他们所求之物,而这个东西赏心悦目,是让他们惊喜的额外馈赠。
徐玖也有自己的打算,可她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些人当成货物。她若是相中了,自然也会用真心待他。
然而这些人,根本没有拿她当人看。
她的相貌,她的才学,她的技艺,她所有努力学来的一切都只是附加价值。他们的欣赏高高在上,就像一个买肉的人夸赞砧板上的猪肉肥瘦相间,红白相映,肉质细腻,品相极好。
这种打量让徐玖万分恶心,可她既不能说出来,也不能拒绝祖父的安排。
时间一久,徐玖便有些抑郁。
徐阁老注意到孙女的变化。可他不太能了解女孩子细腻的心思,只当是徐玖在府里憋闷,才心情不好。
老人家就让人请戏班子来府上表演。
徐玖的心病与此无关,自然对这些兴趣缺缺。
徐阁老又以为是戏班里的话本太老了,便想寻些新鲜的。
恰好京中来了个幻戏班,听说表演别出心裁,非常有趣。
徐阁老立刻差仆人重金请来给自家孙女解闷。
徐玖提不起劲,但也不想伤了祖父的心,便收拾了一下,去往后院看表演。
班主已经带人搭好了台子。
徐玖坐到纱帐后,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茶桌上的空杯。
只听锣鼓声响,一名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走上台。她脚步慌张,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她。接着地面升起一阵烟雾气,随着重重的一声鼓点,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凭空出现在了台上。
将徐玖吓了一跳。
恶鬼与女子在台上追逐,它的利爪划到女子时,女子衣服对应之处竟也出现了血爪痕,血迹还会越染越多,直到将整件裙子染成了鲜红色。
女子缓缓倒下,恶鬼高兴得手舞足蹈,然后隔空将女子抬了起来。
徐玖身旁的丫鬟仆人都发出了惊叹。徐玖也有些讶异,不由坐直了身体。
恶鬼带着悬浮在空中的女子沿台上走了一圈,便要离去。就在这时,一名穿着道袍,手里拿着桃木剑,脸上戴着面具的少年从后台连续翻着跟头上了前。
少年亮相后,又耍了套帅气的剑法,将恶鬼拦了下来。
两人又是一番缠斗。
或是恶鬼把道士打入狭小的木桩之中,或是道士将恶鬼劈得身首分离,场面十分惊悚又让人啧啧称奇。
一场表演结束,众人久久不曾回神。
徐玖心中对这些把戏感到好奇,人也跟着精神了许多,叫了声“赏”。
班主领着几人上前领赏银。
等走近了,徐玖才发现,演道士的少年看上去非常瘦小,也不知多大年纪。
徐玖撩开帘子走到少年身旁,打量着他,道:“你多大了?把面具取下我看看?”
少年一直伏着身子,怕冒犯了官家小姐。听到这话,犹豫了一会才将面具拿下,但仍低着头不敢看徐玖:“回小姐,草民今年十三了。”
徐玖端详着面具,班主立刻贴心地讲解起面具的寓意。她觉得有趣,但目光仍不自觉地瞟向少年。
小小年纪居然能练出这么多厉害的戏法,别的不说,光是后退着将自己塞进狭小的木桶中,就足以让徐玖惊叹不已。
老班主混迹江湖这么些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见徐玖一直望着少年,主动开口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徒弟,叫余年。别看他年纪小,也有三四年的表演经验了。”
“余年?”徐玖道,“你抬起头,我看看。”
余年紧张地搓了搓手,慢慢抬头。
两个视线交汇的刹那,余年忽然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徐玖,脱口道:“姐姐,你是仙女吗?你长得真好看。”
旁边的班主吓得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
可徐玖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
因为余年的目光清澈,并未带着那些让她不适的打量和算计。
她许久没有感受过,被人真诚称赞的愉悦。
班主赶紧将余年的头按了下去,连忙告饶道:“小孩不懂事,冲撞了小姐,请小姐恕罪!”
徐玖摆摆手,笑道:“不妨,我看他颇有眼缘,你学这些多久了?”
班子这才松了口气,将手抬手,轻轻敲了下余年的脑袋,催促道:“小姐问你话呢。”
余年又抬起头,脸颊通红地看着徐玖道:“回小姐,快十年了。”
徐玖有些讶异,那也就是三四岁便开始学了。
她看了看幻戏班里其他人,身型并不似他这样,不由心里有些嘀咕:是因为学这些把戏才长不高的吗?
班主见状,赶紧解释道:“余年是姑娘家,身量小,有些戏法体型又不能太壮,所以才……”
“姑娘?!”徐玖惊道,又望向余年。
可能是因为长年在外漂泊,她的肤色有些黑,所以乍一看只觉得人挺精神。仔细端详会发现,余年的五官非常俊秀,有种介于少年和少女之间的漂亮。
徐玖对她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听到余年是女孩子后,顾忌就更少了,直言道:“静姨,也快晌午了,你安排班主他们去用餐。”
“余年你,就过来陪陪我吧。”
毕竟父子曾同朝为官,品级也不低,徐阁老还是有些家底的。不过,阁老为人简朴,家中仆人丫鬟并不多,大多还都是伺候徐玖父母亲的人,所以年龄都长徐玖许多。
静秋是徐玖母亲的陪嫁丫鬟,少夫人去世后,都是她贴身照顾徐玖,徐玖待她自是敬重许多。
静秋心里拿徐玖当闺女看,见她能有个同龄的姑娘说说话,心里不由跟着高兴,笑着应了下来,又特意让人送了些京中姑娘家爱吃的点心到后院。
徐玖弯腰看向余年问道:“你有什么不爱吃的吗?或者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让厨娘帮你做。”
余年连连摆手道:“回姐姐,不,回小姐,我什么都吃。”
徐玖边笑边将人扶起道:“我喜欢听你叫我姐姐,以后叫姐姐就行。”
余年闻言,傻傻笑了下,语气欢快地又叫了声:“姐姐。”
“哎。”徐玖应道,“你既不挑,那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吧。”
“嗯。”
徐玖吩咐道:“我今天就在亭子里用膳,你们取两人份的餐食到这来。”
身后的两个丫鬟离开后,徐玖拉起余年的手,就准备进凉亭。甫一握住,她就惊住了。
她握里哪里像个姑娘家的手,简直是个粗糙的老木头。
徐玖翻开余年的手掌,只见她的手心指肚铺着厚厚一层老茧,满是斑驳的伤痕。徐玖虽然因为练剑,手上也有一些薄茧,但掌心白皙,十纸圆润纤长,极为好看。
余年也注意到两人双手的天壤之别,顿时有些自卑,慌忙想将手藏到身后。
徐玖拉住了她,指尖轻轻碰了碰一道新伤,有些心疼地问道:“你肯定吃了许多苦吧。”
一句简单的问候,余年却差点没有忍住眼眶里的泪水。
余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班主说,她是从一座破庙里捡到她的。
这幻戏班里几乎所有人都是捡来的。
班主不曾苛待过他们,赚得多时会带他们下馆子吃些好的,不景气时也跟着他们一起啃馍馍,但他对训练极为严苛。
余年还记得,自己累得痛得撑不下去时,班主说的那些话。
他说,不要怪我狠,要怪就怪你们命不好,不吃苦就找不到活路,不受累就活不下去。
班主说这话时,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一群饿殍之中。
那些凹陷的脸颊,枯枝一般高高举起乞食的胳膊和因吃土肿大的肚子成了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自那之后,幻戏班里再没有人抱怨过一句。
当每个人都活得艰辛,自然也不会有人问你苦不苦?累不累?
余年飞快地眨了眨眼,抿去眼中的泪花,回道:“大家都这样,能活着已经很好了。”
“班主说,我学的这些,就算有一天幻戏班维持不下去了,去街头卖艺也能养活自己。”
徐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的那些烦恼,显得如此矫情。
两人在凉亭中坐下,徐玖又问了些问题,听余年讲些表演时遇到的趣事。两人越聊越投机,余年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拘谨。
说得正开心,丫鬟们端着食盘走了过来。她们布好饭菜,又取来洁手漱口的器具。
余年望着眼前的盆盆罐罐一脸懵逼。
徐玖见状,笑着起身走过去。她捧着余年的手放进盆中,简单清洗了下,又拿过帕子替她擦干,从怀里取出一盒香膏,抹到了余年的手上:“这脂膏防皴防裂,对伤口也有好处,你以后洗完手记得用,这样冬天手就不会疼了。”
说完又指了指旁边的杯子,“这是漱口用的,漱完吐到这里。”
言语之间,完全没有大家小姐的优越感。
只是余年的心思还停留在徐玖的手上。
她想,怎么会有女孩子有这么好看又温暖的手,如果能一直握着该多好啊。
于是,余年迷迷瞪瞪地端起杯子直接喝了下去。
丫鬟们和徐玖都懵了。
余年这才意识到不对,茫然道:“怎、怎么了?”
徐玖笑着让丫鬟把东西撤了,道:“没事,我们吃饭吧。”
徐阁老下朝回府,得知孙女今天开心,总是板着的老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
他直接把幻戏班包了下来,让他们住进闲置的院子里,想着什么时候徐玖看腻了再放出去。
徐玖心疼他们,隔三差五才让演一回,多数时候都是和余年在一起聊天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