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在即,黄班生们陆续返回家乡州府,冬禾凑完送别宴的热闹,回了寺里却很冷清,朱正又去和凤姐花前月下了。
“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啊,朱正几个晚上没回来吃饭了?你这个老师怕是被他忘到脑袋后了呦……”无休收拾碗筷,唠唠叨叨。
“才没有!你别挑拨我们啊。”冬禾喝了酒有点晕,到井边洗了把脸清醒了点,她自认为博爱也得承认她对朱正太偏心了,朱正做杂役都比别人笨,一直是惹人呵护的对象,现在他变强了,对她的依赖变少了,情分似乎也……淡了。
无休回房后,冬禾睡不着,坐在院子里的茶树旁,掐着花瓣,用手杵着额头,对着残花发愣。
蓦地一块碧莹莹的冰疙瘩垂到眼前,她没好气道:“这么晚回来,不去睡觉,是要吓坏为师么?”朱正露齿而笑,松了绳结给她,“知道大家走了,老师心里不痛快,这枚玉佩送给老师,天涯海角,你我相逢无阻。”
“这么神奇?”冬禾摸了摸,又透过月亮去看,“成色不错,能当不少银子吧?”
朱正眼珠子一颤,岂止不少银子,简直能换几座城好不好?他严肃地说,“这个可不能当,这是我从出生就戴在身上的,是我目前唯一值钱的……”
“我知道!跟你开玩笑的,我会永远收藏。”冬禾没那么郁闷了,从墙角抱了个酒坛子,就着无休吃剩的花生米,和朱正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他们喝得面颊酡红,到最后眼角也是红的,双手为枕躺在草地上望天,银河流向醉眼更加闪烁。
“从前我母、母亲在的时候,她也常常抱着我望天看星辰。”朱正轻柔地说。
冬禾笑道:“我娘也是,她说过世的亲人会变成星星,俯瞰我们的思念。”
“母亲过世后,我就不曾看星星了,父亲对我要求严格,我不再有时间享受闲情。不过,在我生辰的时候,他会像母亲那样,亲手煮一碗长寿面给我吃。”
“你父亲……很爱你啊。”冬禾黯然地叹了口气。她摩挲着玉佩,就算她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也知道这玩意价值不菲,大概朱正的家境不是他表面的落魄吧?“你现在自信多了,但也要记得,将来无论飞得多高,别丢掉你现在的善良……朱正,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
“好。”朱正侧头与她对视,明眸起雾,罩了一层濛濛烟雨,“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最佩服的老师。”她的脸被酒热蒸得像蟠桃,下唇泛着桃红的诱人光泽,说来羞愧,他曾对这份感情产生一丝朦胧的狎昵心思,但见她和杨瑾那么情投意合,他又收获了凤姐,怎能贪心不足?比起杨师傅和应墨林教他治国齐家平天下的道理,不冬待他犹似亲人,他不该多想,也不能多想。
清晨,树叶的清香穿梭在凉风里,应墨林目光不离朱正,有万千叮咛无法表达,朱正挨个致意完,最后停在冬禾跟前,“老师,我最舍不得的,还是你。”
“我明白,前面的路可能很难,不要回头,勇敢走下去。”冬禾目尽诚挚,不经意瞟到他身后,那个骑着骏马等人的宁王,据说他和朱正同路去应天府,真是阴魂不散呢!话说回来,宁王肯为朱正舍命,她只能压下那股莫名的担心。
宁王调转马头之际,居高临下朝她抱拳淡笑,“不冬老师,后会有期。”他自然清楚不冬巴不得跟他后会无期,但有些事她卷了进来,就注定无法结束这场宿命的交锋。
接下来,冬禾开始发愁另一件事,杨瑾本无心官场,杨伯伯突然来信,要他即刻启程去京城参加秋闱,她还没完成皇帝老伯的任务,他们岂不是要分开了?
清早她刚起床,脸都没洗就被无休拉出房门,说魑魅林有重大发现!二十年前书院后山有个小村庄,突然有村民发了麻风病,没几日就传染死光了,官府烧了村子,逐渐演变为人迹罕至的树林,因其传闻神秘诡异,被称为“魑魅”。走进薄雾弥漫的林子,冬禾不自觉地环抱臂膀,逼人的寒意直沁心肺,她读佛法却不信鬼神,可是心底毛毛的,甚至想逃。无休带她找到一方长满杂草的墓碑,坟前赫然开着一株红白相间的十八学士!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无休悲哀地告诉她,种花人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听无休讲述前因,冬禾瞭望远处的树影,秀眉频蹙,“这么说,皇帝老伯要找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是他二十年前抛弃的相好?后来他良心发现,要我们到江南来找她?”怎么男人都一个样子啊?
无休板起脸,“不!皇上是真心想立她为太子妃的,奈何她是个寡妇,没过门夫君就死了,尽管她冰清玉洁,太后还是无法接受,暗中派了两百名锦衣卫,一夜之间,村子一百八十人……无一幸免。”
斩草除根,无一幸免!
她能想象那夜的血腥、惨烈,村民们临死前的恐惧和无助,太狠了!苍天不仁!她不能苛责皇帝,皇帝也只有一位皇后,并非凉薄之人,可是为什么这么心痛呢?一阵山风吹来,前所未有的心寒,一行清泪掉出眼眶,茶花颤动摇曳。
三日后,冬禾向应墨林辞行,这一日横祸突至!一群穿着墨色甲胄的执刀士兵冲入书院,片刻后自动分开两侧,一个男人大摇大摆地走近,衣着华贵气势惊人,郑王朱佑衿。冬禾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三十六计走为上。
“小尼姑——”隔着一堆人,郑王精准地叫住她,阴冷的气息袭向她白嫩的脖颈,“我道是谁,原来是迦叶寺那个巧言令色的小贱人,你不在庙里念经,跑这里干什么来了?”
“呃……奉旨教书,教他们讲笑话。”冬禾皮笑肉不笑,把“奉旨”两字咬得极重。
“呵,你算什么东西,皇帝会下这种旨意?本王看你是假传圣旨不要命了!”拿皇帝来压他,郑王怒气加剧,应墨林跑出来打圆场,反被郑王呵斥,“要是你不说出太子的下落,本王今日连你也办了!”太子?冬禾惊骇,她想,郑王大约是知道了皇帝老伯的病情,才会离京四处寻找太子,简直是司马昭之心!郑王猛地抽出童叟的佩刀架在冬禾颈上,“应墨林,你要是不交代,本王就先把这个小尼姑送上西天!”
士兵们蜂拥过来,将他们围困中间,冬禾手指划向口袋,紧扣银针,蓄势待发。
“且慢!”是一名中年男子的威严嗓音,来人紫衣珠冠,衣料闪闪,“郑王身为皇亲国戚,在书院大开杀戒,未免太猖狂了吧?”数十名青衣人紧随而入,与郑王的人刀剑相对。郑王眯眼看去,以冷笑掩饰不快,“兴王的消息真够快的!”他只恨所带兵马不多,真动起手来他未必是兴王的对手。一名穿着精绣绿袍的少年从兴王身后钻出,蹿到冬禾身边挽住她的手,“这位姐姐真有趣,咱们捉迷藏去吧!”见状,郑王撤了刀,“看在王侄的面子上,本王今日饶了你,不过下一次的话……”他在冬禾耳边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冬禾狠瞪回去,默默往外走,视线投向兴王,刚好兴王也在看她,对视良久,她竟觉得有些面熟!
一场虚惊,她走到热闹的街市才站稳,朱厚熜扶了她一把,她感激地问:“小世子,你为什么救我?”
“小世子?还大黄瓜呢,我叫朱厚熜。”朱厚熜指了指她挂在脖子上的玉佩,“就凭这个,你是我堂兄在意的人,我当然不会让郑王那个臭皇叔为难你。”
“堂哥?你堂哥……不会是……”冬禾何其敏锐,自然听得出朱厚熜的意思,石破天惊的消息开始在她脑子里放烟花。她怔怔地盯着玉佩,他自称朱正,朱乃国姓,他不擅长干活,文才极佳,宁王为他挡刀,应墨林特地从嘉庆赶回来为他助力,还有那些时不时出现的黑衣厂卫……她猜到他非富即贵,却做梦也想不到他是太子!她的学生,竟是当朝太子!如果是这样,这几个月发生太多事,好像之前的想法都得推翻重来。
她正想着,朱厚熜拐了个弯钻进香满楼,冬禾立刻把他提溜出来,太子痴傻,宁王风流,郑王凶狠,朱厚熜小小年纪往青楼里逛,怎么朱氏男子都这么匪夷所思?“哎呀,我只是想听个曲儿,你干嘛拦着我?”
“你……”冬禾不知该不该信他,“好,我吹给你听。”
“哦?你会什么?”
带朱厚熜来到后山的小河边,她取出小陶埙,对着飞瀑吹奏《忆梅雨》,比起长琴的一弦一顿,埙的韵律更加悠荡绵长,柔情宛转,仿佛隔开尘世的纷纷扰扰,落入静水,与云影共舞……朱厚熜听痴了,顽皮地掬了一捧清水抛向冬禾,她放下陶埙掐过去,朱厚熜往岩石上跳,冬禾扑了空……两人闹到黄昏。
她之所以愿意陪他玩,除了感激兴王,还有另一层原因,杨瑾得罪过朱厚熜。
当晚,她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刻意坐在杨瑾和朱厚熜之间,殷勤地给朱厚熜夹菜,不料朱厚熜大方地朝杨瑾举杯,“小子,先前是本殿下误会你了,喝下这杯酒,就算讲和了。”
杨瑾当然不愿再生是非,更不想失了气度,抬起酒盅仰头饮尽。
朱厚熜凑到冬禾耳边,“不冬姐姐,我这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喔!日后这小子要是敢欺负你,尽管来找我,我把他扒光了扔河里去。”
杨瑾无语,这个朱厚熜怎么总是执着把他扒光?因为有冬禾在,气氛无端多了一丝……暧昧。
“高点!不冬姐姐,再高点儿……”戌时三刻,两名青衣人找到这里,望着一个姑娘在推世子荡秋千,愣了片刻才过来禀报,“世子,咱们今夜启程,王爷让您回去。”
笑声被打断,朱厚熜跳下秋千架,握住冬禾被绳子磨红的手,“下次见面,换我推你玩。”
“好,一言为定!”冬禾心头一暖,这世子虽然跋扈了点,但亦有几分可爱。
回到禅房,被人收拾好的行李放在桌子上,冬禾绕过屏风,杨瑾躺在她床上,闭着眼,睫毛抖个不停,她故作不知坐在塌边,果然没多久,杨瑾猝然起身将她搂进怀里,迫不及待埋头吻上她的唇,唇瓣研磨着索取馨香,从前都是蜻蜓点水,这回不太一样,冬禾颤栗地张唇回应,任凭杨瑾夺取她的气息,她的主动带给杨瑾莫大的欣喜,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将她压在枕畔,吻得越发迷醉、痴缠……冬禾觉得体内升起一股暗火,那是危险的感觉,再不停下就要失控了,她推了推身上意乱情迷的人,杨瑾在深深吮吸她一口之后,终于恢复一丝理性,竟还笑了出来,“你是怕我控制不住么?”
“你说呢?”冬禾蠕动着僵硬的身子,眼神示意他——下去!
杨瑾在她脸上啄了一下,乖乖翻身躺到她身边,“我知道你不愿在成亲前和我行夫妻之礼,又怎会勉强你呢,我只是情难自禁。冬禾,你不知道我多想拥有你。”
“你已经拥有我了。”冬禾窝进他的胸怀,“等到秋闱结束,我们的事就落定了。”
“哎,都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乐事,我却不想后者,说我胸无大志也罢,我只想和你过简单、快乐的日子。父亲那边,我会再想办法。”
冬禾轻轻叹气,这又何尝不是她的心愿?
翌日,三人乘马车出发,到了镇门,一个背着包袱的姣好身影在那踱步,似乎等候多时。籽言!冬禾跳下马车,打量着她的扭捏,“籽言,你是来送行的?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