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北直隶举子会聚于京城,为蟾宫折桂挤破了脑袋,客栈爆满,临仙楼是全城最奢侈的酒楼,每日有文人士子在门前摆擂台,对联、唱诗,妙语连珠,唇枪舌剑。
秋闱结束,冬禾约杨瑾到临仙楼吃饭,无休一口气点了两坛最贵的酒,十道招牌菜,伙计以为他们吃不起,冬禾甩出两锭银元宝,“哼,太看不起人了吧,我学生可是太……”
“小点声啊!瞧你得意的,当心祸从口出。”无休敲她的头,冬禾反打回去,见杨瑾望着窗外出神,她勾着他的下巴将他侧脸掰正,惊呼:“你、你的脸……”涪陵山水滋润的白皙俊脸似乎被人掴了一巴掌,朱厚熜又不在,谁会打他呀?
杨瑾有些难为情,菱唇抿成一线,冬禾顿时明白了,杨瑾在府试、院试过关斩将,结果败军于秋闱,居三甲末流,更别说杨廷和是今年的主考官,这是多大的笑话,就发火掌了他吧。
“一会儿吃完饭,我带你去见我娘。”她揉揉他的脸,总不能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西直门十里之外有一座维摩庵,秋光明丽,姚锦年在院子里修剪一支青白枯黄的茶花,白衣胜雪,低盘乌发,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窈窕秀美,门一开,冬禾飞奔着抱上去,“娘!我好想你啊!”
“多大的丫头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客人在呢。”姚锦年注意到门口的两个男人,表情略僵,杨瑾忙不迭地作揖,“小侄杨瑾,拜见伯母。”
好个温文有礼的儒生后辈,姚锦年舒展笑颜去翻茶叶,杨瑾放下礼物,跟着去清洗茶具,无休东瞧瞧,西看看,一下子盯住姚锦年的侧脸,盯还不够,竟还凑过去打量,冬禾拧眉拉住他的耳朵,“喂,没见过美女啊?再乱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不是,我觉得你娘很面熟……”
“是美女你都面熟!”
“我真的好像见过她……”姚锦年越躲,无休越觉得不对劲。
姚锦年索性淡然昂脸,“大师可曾听过,言妄显诸真,妄真同二妄,犹非真非真,云何见所见?”
“不错!”无休福至心灵,赧然合掌,“诸法相貌,皆在变幻,在下失礼了。”
四人闲聊,杨瑾欲言又止,手心都握出汗了,冬禾眉飞色舞地说着这几个月的江南趣事,姚锦年微笑着摸女儿的头发,摸到那根茶花玉簪,“好别致的簪子,你从前不戴这些的。”冬禾红着脸道,“是、是杨公子送的。”无休找了个借口出去,杨瑾看准时机,起身开口,“恕小侄失礼,瑾与冬禾相逢于书院,引为知己,相见恨晚,想与她相伴余生,结红叶之盟,白头到老,望伯母成全。”
冬禾早在信里提过事儿,姚锦年说不上意外,也看不出喜恶,“你们认识了多久?”
“半年!”冬禾欢快道。
“半年,就决定相守一生,是不是有点快?”
冬禾一愣,杨瑾却道,“沧海桑田,不过云烟耳,我喜欢冬禾,如寒冬之苗,不僵不枯,共盼春朝!我对她并非一见钟情,我听过她别出心裁的德业课,见过她拯救大官的梨树,也见证她让少鹄浪子回头,她独特的教学和做人的魅力征服了孔老师,征服了书院所有人,半年并不漫长,一生不过六七十载,我却只遗憾前二十年没有遇到她,那么未来这四五十年,我是不能错过的。”他诚挚的目光转向冬禾,眼神温柔到渗入骨髓。
杨瑾满腹经纶,却不知他这么会说话,冬禾双眼微热。
姚锦年也被触动了,为难地叹气,“冬禾长大了,她的事我原不想左右,只是她替皇上办事……”她深深蹙眉,“皇宫就像一条冰冻的小河,女孩子贪玩,也容易掉下去。我想让冬禾离京南下,而你父亲身为朝廷大臣……这件事,恐怕你还要听听你父亲的意思。”
杨瑾坚定不减,“冬禾在哪,我就在哪。”
冬禾感动不已,只是,娘之前总盼着她见到皇帝,怎么突然改主意了?这次回来,皇帝老伯病得厉害,还嘉奖她,命人为迦叶寺翻修寺院,添了不少香油钱,专门给她居住的慈云阁赐了玉石观音,她说什么也舍不得这时候走啊。
杨瑾本想带冬禾回家,不料杨廷和近日事务缠身。十多名贡生造访杨府,却有二十多人到吏部尚书府拜见,七八个武举人到兵部尚书府,这次秋闱与洛亦和巫大勇无关,可见他们威望之大,权势之盛!
朝堂上官员各显神通,京外亦是风起云涌,诸路藩王带了不少兵马驻在城外,暗暗与京城守军较劲。成祖自靖难后,一改太祖“藩王守边”的国策,将北地藩王调回中原,减封地,削护卫,宁献王朱权是被打压最狠的对象之一!如今诸王以四王为强,郑王就藩于河南怀庆,兵强马壮实力最强,谷王就藩于浙江,鱼米之乡物阜民丰,辽王和韩王就藩于西北,藩地辽阔兵民一体,这几年藩王们的实力暗中发展,在帝国的大船攫取各自的利益,以及,试图左右这艘大船的航向。
多股士兵在城中闹事、械斗,拉帮结派,惹得商户歇业,百姓惶惶。
有人说,藩王们勤皇是表面,实则趁着皇帝抱病,入京争夺皇位!
有一日,谷王和郑王的部下在临仙楼酒后斗殴,砸店,伤了人,宁王府副将徐凌带兵调停,表明宁王坚决不许藩兵在城中扰民,受害百姓纷纷拜谢,无不五体投地!
连迦叶寺都在议论宁王的侠义之举,冬禾一阵无语,最后的净土也沦陷了。
这一日,杨瑾来敲她的门。今日杨廷和休沐,杨瑾决定带她回家,籽言特地来帮她梳妆,上了马车才知道,原来宁王在杨府坐客。
比起其他重臣府邸,杨府占地不小,却说不上奢华气派。照壁后方是一条出入必经的白玉长廊,细看不过是色彩匀净的白泥,梁上的绿萝秋日里萎蔫发黄,别有一番清幽萧瑟。管家送宁王出来,宁王一袭银灰常服,纱袍玉扣,单手背后步态优雅,言谈间一贯带着他清逸从容的笑。
管家被人支走,籽言在廊道的亭子里等候。宁王先看到冬禾,见她斜插暖玉发簪,耳后别了两朵小巧的碧色芙蓉花,淡淡匀妆,秀媚绰约,就知道她的来意,“不冬老师好事将近了啊,恭喜。”
“啊,同、同喜。”冬禾拽了拽籽言的衣袖,籽言缓缓吟诵,“片片落花飞,随风去不归……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哎……”她用丝帕捂唇,转身看着宁王,盈盈泛泪,红润的脸经冬禾的涂抹矫饰,苍白如纸,双唇如霜。
“籽言?你生病了吗?”宁王眉宇微皱。
“是啊,入秋后籽言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大夫说她有心病,不知道怎么对症下药。都说宁王能解众生苦,只好一试了。”冬禾担忧道。
籽言咳嗽起来,一副要病死的样子,“众生苦,情最苦,今生今世,今日见到宁王,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我会记得你的好,会记得五年前,梅龙镇的日子,你把我从树上抱下来,请我吃桂花糕……”她剧烈一咳,冬禾赶紧用准备好的手帕捂她的嘴,惊骇地叫,“血!籽言吐血了,宁王殿下,怎么办?”
“没、我没事,大夫说这个病不会死人的……”籽言慌张地掩饰。
宁王扫了一眼那块染血的帕子,朝冬禾看去,这个狡猾的始作俑者,他往前一步,冬禾后退两步,直到她的腰磕到桌角,他停步,语带嘲讽,“籽言心思单纯,应墨林有恩于你,你利用她生事,也算行得正么?”他白一眼她头上的簪子转了身,籽言小跑过去拉他的衣袖,“宁王,这都是我的主意!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我就想问,我能不能嫁给你?”
宁王淡淡垂睫,叹了口气,“早些回家吧,免得你父亲担心。”说完,他毫不在意地离去。
一片桑叶打了个圈飘落下来,站在风口里的两人呆若木鸡。年少的爱恋其实扎进心房很浅,但拔出来依然有些刺刺的疼,籽言忍了两下,还是没憋住,骤然扒住冬禾的肩膀呜咽起来,“呜……”冬禾心疼地拍她的背,“别、别哭啊……不行咱们再找一个吧。”她也不知道怎么劝,其实宁王给她们留了面子的。
哭了半晌,籽言抹了一把泪,“没事!我应籽言拿得起放得下,没什么大不了,我找少鹄喝酒去!”
借酒消愁啊?也未尝不是法子,心死了才能活,冬禾释然地想。
杨府二堂,杨廷和穿着深褐色袍衫,站在檐下逗鹦鹉,一黑一白两只,啄抢他手里的花籽。
“老爷,二公子带着客人来了。”管家上前提醒,杨廷和闻声回眸,“小女冬禾,拜见杨伯伯!”翠绿仙裙,明眸皓齿,含苞待放的年纪笑容沾着秋露的无暇,偏偏她的眼角闪烁着黠气,很难不让人探究注目。
杨廷和连日的火气被这股清露浇灭不少,吩咐管家备茶。
冬禾发出干笑,杨廷和对外称病,却是精神抖擞,怕不也是心病?三人坐下,杨廷和东拉西扯问候书院故人,羡慕应墨林那个老家伙到江南躲懒去了,杨瑾听得干着急,冬禾故作好奇,“方才宁王殿下来过,是来探病的么?”杨瑾不解地看着她,有点埋怨,好不容易有机会把婚事敲定,怎么她一看到宁王就疑神疑鬼的?
“是啊,王爷关心臣下,是替太子探望的吧。”杨廷和慨然,又爽朗一笑,“冬禾姑娘与我同为太子老师,应该知道他最尊师重道。”
“呵呵,太子贵而不骄,是您教得好。”冬禾又问,“只是小女想请教您,上个月城里闹得很,五城兵马司三千人,足以将那些人拿下了,怎么不见他们露面,反而是宁王调动府兵,难道他不怕得罪兄弟们吗?”
“哈哈……瑾儿,你这个朋友真是不简单呐!”杨廷和捻须而笑,眼中精光一闪,“兵马司隶属兵部,宁王协助太子监国,六部自在他的调动范围,只要能平息流言安抚百姓,用谁的人又有什么关系?”见冬禾锁眉不言,他起身接着喂鹦鹉,“这两只小东西在一块啊,总能活蹦乱跳,要是死了一只,另一只不是撑死就是饿死……冬禾,往后多来我府上坐坐,老夫愿意跟你聊天。”
“爹,您答应了……”杨瑾欣喜若狂,冬禾只好跟着笑。
“臭小子,你给我滚到国子监报到去,等你大哥从应天回来,再办你们的事。”
五品典簿,掌管书库,这个职位并不显眼,冬禾也不急于南下,便劝杨瑾应下了。
从德生病了,说馋烧鸡,冬禾出门去买,走到行人稀少的街,四名紫衣壮汉将她堵在胡同口,四柄长剑“唰”地围住她的脖子。
蒲公公走出来,命令他们收剑,“真粗鲁,要是伤着人,陛下非跟你们算账!”他抬手,“不冬,今日万寿节,圣上有请。”
万寿节?不错,十月初八,正是皇帝老伯生辰!
入宫后,马车七拐八绕,她被带到“尚服局”,几名嬷嬷不由分说除去她的衣服,为她穿上纯白云锦中单,外罩墨绿提花锦袍,胸前一团云雁补子,接着为她梳成半束半披的男髻,最后扣上乌纱幞头帽,冬禾一脸茫然,任由她们摆弄。
“陛下有旨,往后不冬入宫,以男装示人,不得暴露真身。”等人出来,蒲公公严肃地宣旨。
男装就男装,还搞这么正式?冬禾努努嘴,“能带我去一趟御膳房吗?”
“去御膳房做什么?”
“这是天机,带我去就是了。”冬禾自信地扬眉。
早上,皇帝及文武百官在司礼监首领的引领下到奉天殿祭祖,酉时,宴开武英殿。设金案三席,中为皇帝,东为太子,阶下亲王大臣,西为太子妃夏仪宁,黄麾庄严,宫灯明光照向百味珍馐,金银器具,衬托着满殿严妆华服,宁王坐在其中犹为风姿凸出,玉冠锦带,叠领广袖,金错秀绉,令人惊叹集漫天锦绣才能匹配这惊为天人的天姿仙貌,对面的命妇宫妃窃窃私语,自动忽略了上首那束含情脉脉的目光。
论资排辈兴王最近皇统,宁王却被朱厚照安排在亲王首位,兴王淡淡的,与宁王自斟自酌,偶尔隔空碰个杯。
四王摆谱,襄王顾着吃,乐起,朱厚照起身提杯,“今日父皇寿辰,诸位王叔远道来贺,我感激在心。朝堂内有贤臣辅政,京外有你们坐镇八方,才让大明繁荣昌盛,国祚绵长,我先敬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