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秋,桂香飘十里,冬禾照常入宫议事,偶尔和杨瑾到维摩庵,为了避嫌,杨府她很少去。
这日,朱厚照亲临文渊阁,除了几名讲经筵的侍郎,内阁空了一片。谷用呈上一两银子十张的回春堂药方,六部尚书集体称病,朱厚照面色微沉,殿内笼罩着一股压抑。
“宁王到——”晚些时候,宁王踏入殿阁,进门便看到冬禾趴在案上玩,对着一张空圣旨四处盖玉玺,号令天下的玺引被她用来解闷,他眸色一黯,行礼,“臣参见陛下。听闻几位大人意气用事,不满太傅议政……”
“咳!”朱厚照抬手,“太傅是先帝定下的人,即便做事有些不成熟,他们也不能以罢朝威胁朕,朕只好把请皇叔请来,解决一些棘手的国事。”
把内阁当赌坊,就只是不成熟吗?宁王深藏声色,点了点头。
事情并不复杂,大同战事悬而不下,监军一职至关重要,洛亦推荐余宗海,巫大勇推荐李秀,都说对方滥用职权,任人唯亲。宁王厘清来龙去脉,建议派余宗海前去,简单地说余宗海是洛亦表兄,用吏部的人监管兵部的事,符合平衡之道。
冬禾忽然闪过灵光,“皇上,我想让无休做兵部侍郎,协助巫大勇处理军机大事,这样他就多了帮手!”
“也好,如此也算安抚了巫尚书。”朱厚照痛快地准奏了。
冬禾插话,宁王只是停顿,朱厚照请教什么他回答什么,从头至尾,他不曾看冬禾一眼。
此后,宁王按时出现在文渊阁,协助几名做事踏实的御史商定国策,御史们无不佩服宁王远见卓识,胸怀大略。几日后,除巫大勇以风寒抱病外,五名尚书陆续回阁,将与宁王商议的票拟结果象征性地送到冬禾跟前,从司农县赈灾、到招兵大同府、兴修粮田、以工代赈,种种看法与她不谋而合!
宁王威望日盛,办事完美得无懈可击,从文渊阁三进八门纵深看去,宁王来得比她早,一来就坐到最里面的书阁,她几乎看不见他,有时候跟他说话,他也当没听见。
这日傍晚,她估摸着阁臣走得差不多了,命小太监取来一套瓷组茶具,挑拣茶叶,用沸水反复相沏,直到茶香袅袅上升,她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端了过去。
门外飘出一截白纱,宁王放下毛笔,“进来。”
冬禾讨好似地放下托盘,为他倒茶,见宁王浮现疑色,不为所动,她举起一杯饮下,“皇上赏的茶我就留了这么一盒,江南最好的紫笋茶,没有毒的,这回放心了吧?”
宁王面色松动,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无事献殷勤,你又想耍什么把戏?我不会陪你在这玩骰子,你死了心吧。”
“哪里哪里,我是感谢你这段时间帮朱正的忙,在书院收服那些猴子我还容易些,对付这些猴精老家伙,就得您这样的如来佛!”她双手合十,笑得极尽谄媚。
宁王唇角浅勾,笑意深邃,“谁说我是帮皇上的忙了?”他帮的是他自己。
“对对对,您是帮天下人的忙!”冬禾忙不迭地点头。
“哈哈哈……”宁王开怀朗笑,起身拍了拍她的肩,“知我者,太傅也,改日请你喝酒。”
“瑶月楼?”冬禾刻意挑破先前的不快。
“清风楼,就我们两个,一醉方休。”宁王愉悦地踏出门槛。
很快,前线出事了,余宗海被鞑靼俘虏,其所在先锋营两千人全军覆没!
监军本应留在中帐,却被人派去做了先锋,洛亦闹着要说法,兵部震动,巫府一片惊乱。
冬禾想,巫大勇定是对皇上的决策不满,又恼恨无休做兵部侍郎的事,才一气之下把余宗海派去前线,本想给洛亦点教训,没想到酿成大祸!当初提议这件事的是宁王,这个结果他能料到吗?她想去宁王府问问他的意思,却有些不敢开口,她怕结果会更坏。
她思考到三更才睡,五更时,潘秀把她摇醒,说是洛少鹄急着要见她。
“大人,洛公子说籽言姑娘出事了!”
“啊?”冬禾一骨碌爬起来,匆匆更衣洗漱。少鹄说,籽言前天从洛府出来就不见了,他到太傅府转悠两天都没找到人,他带着家丁找了很多家酒楼客栈,直到昨晚,他从正阳门守卫那里听说有个姑娘用尚书令牌出城了。
他推测,籽言拿的就是应墨林的腰牌。
籽言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失踪可就危险了,想到她是皇上昔日恩师的女儿,冬禾立刻入宫。恰逢兴王在宫里祭祖,提议宁王和太傅一同找人,宁王聪明过人,太傅握有兵权,二者正好搭配,朱厚照心急火燎,直接准了。
冬禾不明白兴王为何让宁王去找人,但考虑到宁王对籽言离家出走的经验,还是去了宁王府。
她调出三百京卫交给宁王,宁王将人分为两队,一队人在城里搜,另一队人出城四面八方去找,正阳门也是京城南大门,他另外派出十名王府护卫两人一组去搜南郊,他自然和冬禾一起,留徐凌在王府等着各方来报。
两人策马驶过京城主街,直奔城外官道。“籽言会不会南下了?”他不清楚籽言这回出走的原因,不免担心劳而无功。
“不,籽言虽然任性,但她不会这么不负责任,她要是南下回家,一定会告诉我的!”冬禾笃定。
快到傍晚,冬禾的五脏闹腾起来,他们进入一片薄雾弥漫的树林,时值深秋,有些森冷神秘。
宁王下了马,走到一棵参天巨树旁,解下水袋和干粮,“找人需要体力,歇会儿再找吧。”
冬禾疲惫地叹气,下马,坐到宁王身边,接过他递来的薯饼,默默啃食。
“籽言住在太傅府,你想不到她为什么失踪吗?”宁王觉得蹊跷。
“从前在梅龙镇,她跟她爹赌气才会这样,现在的话……谁会惹她呢?”冬禾戏谑一笑,“她不会是因为你吧?”宁王双腿屈坐,外袍分叉垂地,无饰金玉,颇有一股潇洒随性的江湖侠气,与宫中气度森然的议政藩王迥然有别,让她忍不住调侃。
“难说。”宁王无意给自己贴金,“姑娘家情窦初开闹脾气,也是正常。”
气氛良好,冬禾冷不防地问,“我有一事想问,余宗海被俘,前线失利,王爷认为……责任在谁?”
“谁有私心,责任就在谁。你不会是觉得责任在我吧?”宁王笑着看她,眼神却很犀利。
“不、不是……我只是不知道皇上会……”
“有人!”忽然,宁王眉宇紧蹙,面色惊变,树林里不见人影,却有杀气逼压而来。
冬禾举眸环顾,鸟叫声清晰入耳,头顶“哗——”的响起几声乱响,十余名黑衣人倒悬亮刀,用阵型织成一张巨大的黑网,从天而降,将两人团团围住。只在瞬间,他们刀锋齐出,宁王飞身抬腿,将最先出招的黑衣人踢退,而后拉着冬禾的手臂将她护在身侧,又一名黑衣人举剑而下,宁王侧跃闪避,趁机擒住袭击他身后的一柄长剑,控住剑身,猛地踢向那人手腕,夺来长剑反刺回去。
见此情状,冬禾发力于足下,踏开三步纵身一跃,将被踹翻的黑衣人用膝盖压住,夺来钢刀加入战局。
黑衣人面无表情,训练有素,并非劫匪之类的宵小,分明是取他们的性命来的!冬禾心脏一沉,从不杀人的她备受掣肘,招式变幻有些吃力,剑气从身后袭来,刀刃擦耳而过,发出“咻”的两声刺响,两柄钢刃不知被何物打中,两个偷袭她的黑衣人同时被击得身形不稳,她定睛回眸,宁王领口敞开,刚好缺了两枚盘扣。
刀光如织,血影横飞。她看见,宁王身若飞鸿,踏跃凌空攻守兼备,褐眸冷厉骇人,似有灼焰迸射。突然,又有十人从树梢降落加入激战,为首的紫袍人招式迅猛,杀气酷烈,冬禾心脏猛跳,完了!这些人一拨未下,一拨又起,攻势汹汹,不漏缺口,就算宁王武功再高,恐怕也抵抗不住连环的群攻。
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置她和宁王于死地?
“啊——”一个晃神,她招式不稳,刀刃划过她的右肩,染红了她的绸衣白衫。危急关头,她从腰间袋子取出两枚银针,狠厉齐发,两名黑衣人被刺咽喉,瞬间倒地毙命。
“夺命神针!”黑衣人发觉异样,猛然回头,也是这一动作,宁王连续踢飞两人跳出战圈,拉起冬禾的左手向树林深处飞奔。
黑衣人紧追不舍,两人一路狂奔。眼见到了松林尽头,宁王猛地拽住冬禾手腕停下脚步,冬禾往下一看,前方是断崖,下面波光隐隐,是永定河!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涌出坚定,“跳!”
茫茫山野,峰峦起伏,秋风呼号,遍山都是落叶,天黑透了,大地陷入沉寂。
冷……好冷……冬禾头晕目眩,右肩的痛逼得她清醒几分,身下有些颠簸,身后又有点热,勉强睁眼,发现腰间多了一条手臂,宁王一手箍着她,一手拉扯缰绳,策马往前走。
这样被他拥着,冬禾有些不自在,但又不能抗拒唯一的支撑,宁王见她醒了,紧了紧抱她的手臂,“怎么样?还坚持得住吗?”
她点点头,“咱们是要回去吗?籽言还没找到……”
宁王仰望天色,“这里荒郊野岭,继续找人的话,恐怕……”话音未落,怀中的身子软了下去,宁王用手背探她的额头,俊眉一蹙。他抱她下马,躲到一处就近的山洞,用枯木枝拢起一堆篝火,脱下彼此的湿外袍,烘烤取暖。
夜已深,冬禾靠着石壁昏睡,陡然一阵冷风吹来,宁王又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柴。
冬禾蜷着发抖,宁王取下烘干的衣袍,将两件一起盖到她身上,火光映红她的小脸,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因不安而抖动着,如瀑的乌发彻底散开,有几缕贴在脸颊上,又凄弱,又可怜。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拂开那几丝乱发,她的脸蛋是凉的,手脚是冷的,额头高热,这样下去定会风寒加重,于是撇开犹豫,将她搂在怀里,从背后密不透风地拥着她。睡不踏实,她白嫩的耳垂映在在他昏沉的视线里,耳廓上有一颗褐色小痣,他有,他父王耳朵上也有,母妃在世时说朱家的人耳朵上总是容易长痣,这是福相,他没注意过旁人,现在他注意到了,从耳垂到唇瓣,他细细打量她的五官,寻找更多缘分的证据。
冬禾烧得口干舌燥,忽然舔了下唇瓣,无意识的撩拨往往最诱惑,宁王一下子僵住,思绪乱飞。
怎么会这样?多少女子青睐他,多少女人想赢得他的关注和宠幸,几乎没有人对他的肌肤相触无动于衷,她却排斥他、戒备他,不知死活地坏他的事,可偏偏,她头脑灵活,天纵奇才,位极人臣却举重若轻,一次次地让他恼火,却又忍不住怜她帮她。
她烧得厉害,呼着热气,泻出的幽香让他呼吸紊乱,固定在她腰间的手掌慢慢伸展,欲上欲下……
不!不能这样!宁王额角沁汗,在脑海里假想出一片漆黑,来驱逐那些不耻的念头。
可是转念想来,自从在梅龙镇遇到她,他就再也没碰过任何女人,他也确定不冬绝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可是现在,他竟然让某个念头复苏了。
冬禾觉得这个胸膛很暖,比篝火更像火烧,她想找个舒服的姿势,翻身环住宁王的腰身,在他怀了蹭了蹭,宁王低头看她,朱唇近在咫尺,他微微闭目叹了口气。
冬禾似乎被他的气息烫到了,有点痒,想躲,一仰头,就撞到了宁王的唇。
宁王彻底僵住了。
要命的是,冬禾还舔了舔,柔软、香甜、热度灼人,宁王忍无可忍,固定住她的下颌,加深这个吻。他是藩王,志在天下,俯瞰万物,难道还要为了所谓礼法克制他的欲念吗?他搂紧她的腰贴向自己,慢慢吮吻她的唇瓣,从上唇到下唇细细厮磨,血脉涌动,贪婪欲重,已经不满足于浅尝辄止,他探出舌尖轻松地撬开她的齿关钻了进去,勾到那抹湿润,放肆地纠缠、共舞,他的手从她的腰移向胸口,隔着衣衫轻柔地捏,云锦内单被秀峰拱起,更因为他的抚触领子滑到左肩,他吻得愈发沉迷,滑向她的眉心、脸颊、锁骨、肩头,再次看到那枚月牙胎记,唇舌如羽毛轻轻拂过,最后还是回到双唇,缓解他的难受和躁动。
仅是亲吻,就已经撩动他的心火。
可是,他只能让这股火慢慢熄灭。
逼仄的山洞天然令人放纵,冬禾似乎陷在睡梦,被人浇了冷水,又被人放入温泉,周围有花香,有瀑布,心脏是悸动的,四肢是暖的……
仿佛漫步在开满蜀葵的旷野,清风徐来,熏人欲醉,有人牵着她的手漫步花丛,吻她,怜爱她……她勾住宁王的脖子,回吻回去。
宁王笑了笑,再度压住她的唇,吻得更加用力。
“阿瑾,轻点……”嘴巴吃痛,她轻吟。
篝火噼啪,光影明灭,闪过宁王难以置信的表情,似被雷电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