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人迟迟没跟上,宁王回了一下头,这一眼,他脸沉如墨。有些蠢蠢欲动的念头,总是会被不经意的小事挑起。
还是兰芳堂那间暖阁,德叔说宁王去更衣,让冬禾在厅内等他。殿内养着花卉,炭盆的热气熏得满室盈香,拉开白金密织的雨丝锦帷幔,紧靠东南两面墙的金丝楠木架子上置着玉雕、彩瓷、贡缎,竟是比御书房还要铺张,冬禾琢磨着这些能换多少银子,随手抽了藏书间的一册,扫了一眼立即合上,红着脸塞了回去。春宫燕寝,宁王怎么看这种东西啊?
听到珠帘泠泠声,一转身,宁王立在她身后,说是更衣,却只着荔肉色锦布寝衣,“坐。”
冬禾杵着不动,“我想求你帮忙,能不能……借我一百万两银子?”
“一百万两?”宁王表现出应有的惊讶,“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事关帮无休脱罪,我不能透露太多,你放心,不出三个月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宁王毫不在意的样子,从架子上取书,“既然是公用,为何不从国库拿钱?”
“户部尚书是洛亦的人,他会拿钱给我吗?您是侠王啊,助人为乐感天动地,就行行好,帮我渡过这一关吧!”冬禾迈着碎步到宁王身后,并起小手为他松肩,宁王不紧不慢翻开那本册子,冬禾眼睛一直,坏了,竟是方才那本“春宫燕寝”!上次就在这,他亲手掐死了一个半裸的女人,现在又堂而皇之在她面前欣赏春宫,是真不把她当外人啊?
忽然,宁王抓着她僵住的手摁向香艳的一页,呵着气问:“不冬老师博览群书,看过这个吗?”
冬禾脸热气喘,扭着手腕从牙缝崩字,“你要研究这些可以去瑶月楼,我现在有急事,你到底能不能借银子给我?”
“除了有事找我帮忙,你就不能为了别的,对吗?”宁王合上书页,表情瞬变。
别的?冬禾听不懂,也不想深究,冷冷道:“不想借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的。”
见她转身,宁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搂抱回来禁锢在大腿上,“喂!你别……”冬禾吓得掰他的手,“闹”字还没说出口,宁王猛然低头,双唇重重地落下来,唇肉相触,香雾沉绵,冬禾神魂俱震,死死咬着牙关,却因为宁王气息的贯入而腮帮鼓涨,她激烈地摇头,宁王一手桎梏她的双腕,一手托着她的后颈,半天突破不开,抓着她的手搔她的肋下,“啊……”她吃痒,宁王手段何等丰富,趁着这一间隙钻了进去,勾着那辩经的舌,共悟寂寞禅关。
他想了太久,忍了太久,从潭柘寺回来,他一遍遍在睡前回忆那夜,那个动情的吻,她是不懂,她什么也不懂,他害怕她懂,又怕她不懂。他知道,他开始惦记她了,哪怕她心里有别人,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
只不过,从前的每次见面,她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男人做派,想非礼她的冲动就散了。
现在,已经有过那一回,或者是被她对杨瑾的举动刺激到了,总之,他无法再回避男人对女人的本能。
冬禾傻傻的,不明白宁王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竟在她面前暴露淫..欲,太荒谬,太可怕了!宁王的身体是铜墙铁壁,她越挣扎力气越少,开始窒息,忽然,脑中浮现出漆黑、模糊的一幕,逼仄的山洞、幽暗的篝火、温热的怀抱,还有火辣的亲吻……那个梦!明明她梦到的是杨瑾,可现实陪在她身边的是宁王,难不成……
回想与宁王共处的一幕幕,拥抱、被他拉手,危急时刻她从没当回事,所以才被他当成放浪之人肆意轻薄么?
她后悔地想着,一时忘了抵抗,宁王以为她妥协了,开始闭目慢慢品尝。终于,她趁着宁王沉醉的瞬间挣开一只手,拽宁王的耳垂拉开他,宁王不得已松开她的唇,冬禾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这回事,比恼怒更多的惊惧。
“今天我不该来,告辞。”她跳出他的怀,抹着嘴巴跑开,比兔子还快。
看着她仓皇逃开的背影,宁王笑了,无法纾解的情欲让他只能以笑来掩饰衬袍之下的空虚和不堪,从前他能游刃有余地俘获女子的芳心,现在,他一点把握也没有,这种脱离他掌控的艰难滋味,不亚于弘治下的圣旨,政潮迭荡之外,更牵动他心,牵动他胸臆间的豪情所向。是的,他要得到的,不只是江山!
出了兰芳堂,冬禾想第一时间见到杨瑾,跑得比风还快,于是一路狂奔到府门外面,掀开车帘,里面却空空如也!怎么会?飒飒冷风贯穿了她的身子,无助和惶然席卷了她,难道杨瑾已经知道了什么,还是……
“不冬!”温柔的呼唤响自身后,只见杨瑾举着两串糖葫芦朝她走来,漫天秋叶落向晶莹的糖衣,深情的眼睫,见冬禾怔着不说话,杨瑾抚触她的脸颊,“怎么了?丢了魂儿似的?”冬禾摇摇头,拉着他上了马车,紧紧依靠在杨瑾怀里,一刻也不愿分离。
回到太傅府,冬禾洗了个热水澡,点上礼佛的檀香,早早钻到被窝里。果不其然,她做噩梦了。
次日一早,她顶着黑眼圈在房里用膳,有些食不知味。突然,潘秀跑进来,面色惊喜,“大人,外面……您出去看看吧!”
冬禾随她去了前院,见老韩指挥小厮往院子里搬箱子,摞在一处拢共十几大箱,满满当当的银锭子,还有一箱是黄金,冬禾懵了,原本她只指望宁王会借银票给她,兑出现银尚需时间,没想到他竟直接把真金白银抬了过来,难不成他已经猜到了她的做法?
“大人,宁王派人送这么多银子过来,您是要……”老韩擦着汗过来询问。
“找几辆马车把箱子装上,我要出城一趟。”冬禾长吁一口气,不再多想。
浓夜如染,梁上一盏琉璃灯晃出淡红的暗影,宁王在书房与自己手谈。这不是宁王第一次下棋自娱,却是徐凌见过的最复杂的棋局,俨然是一盘残局。突然,房门外响起脚步声,叶子跪于门槛,“主子,太傅带了一队人马出德胜门北行二十里,去了瓦剌使馆。”
“釜底抽薪,果然是好办法!”宁王勾唇,黑子落在天元星位,棋阵赫然明朗。
瓦剌小股军队骚扰大同,无非是劫掠财物以过冬,不冬用重金买通使者赎回余宗海,洛亦也就没话说了,释放无休顺理成章。
徐凌一阵纳闷,这两个月襄王请主子去瑶月楼听个曲主子都不去,主子只对不冬兴趣浓厚,究竟是因为她是女人还是太傅?“王爷,您不是说三个月之内要让朝局乱起来,巫尚书失势,朝堂失衡正符合您的想法,您为何要帮太傅结案呢?”
“皇上默许无休顶罪,摆明了偏袒巫大勇,洛亦则会心中不服,如果不冬进一步解救无休,那么洛亦对皇上会更加不满,加上前番洛少鹄的婚事,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谁也无法预料。”宁王不吝解释,抬眸看了一眼徐凌的纠结,“你不要以为本王轻重不分。”
“属下不敢!”徐凌立刻颔首。
宁王缓缓起身,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冷月泼洒,天地凄迷,一袭亮金色衬袍竟显得他身形萧索。大智若愚,大巧似拙,两难的局面就这么被她化解了,弘治布下的这颗棋子果真出色,又招人喜欢。
三日后,无休被接回太傅府,感染风寒卧病在床。冬禾去送大夫,在廊道尽头看到一截深紫色衣袂,那人探头偷看,又缩首躲着,犹犹豫豫,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她深深叹了口气。
“……从前有个大将军,他叫靳德谋,在一次对瓦剌的战争中,身为主帅的他临阵畏敌,贻误战机,导致最后一战不仅全军覆没,他自己也战死沙场。当时他的手下先锋毛风节为了稳定军心,回护将军威名,甘愿背负遗臭万年的罪名替他揽了罪责,先帝理解他,所以没有罚他,可是他的儿子不原谅他,骂他胆小,责怪他无能,口口声声说他不配做他的父亲,至今还不愿认错!”
“敢打敢杀只是莽夫之勇,替亲生儿子顶罪没什么了不起,敢于承担他人错误,才是真正的勇之大者……”
冬禾的话一字一句挟风而过,巫大勇七尺高的汉子抖似筛糠,潸然落泪。
人心似水,顺势而行,巫党倒向太傅的态势谁都看得出来,拍马屁的、煽风点火的人多了,将洛、巫两派的矛盾彻底推向顶点!洛亦说东,冬禾说西,内阁的空气一点即燃,就连司礼监秉笔都遣人三催四催,票拟意见不一致,文书攒了一大堆。
“砰——”内阁西殿,洛亦拂袖摔了茶杯,宫女战战兢兢地退下。
“洛尚书好大的火气啊。”殿门站着一人,赤领锦袍,浓目横眉,似笑非笑。
“郑王殿下……”洛亦瞬间收敛怒容,似乎不愿被人看到失态的一面。
“繁文缛节就省了吧,没有人比本王更了解你的烦恼。”郑王大踏步坐下,发出暧昧的冷笑,“本王此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令我朝臣子瞠目结舌的事……”他招手,拇指上硕大的红玉韘光华闪闪。
洛亦附耳倾听,惊得脸腮肌肉颤动。
十月初七,钦安殿设下道场,郑王请来都天道人,说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亲王众臣齐聚殿中,气度庄严济济一堂。神案之上,身着墨绿修真八卦袍的都天道人在真武大帝的金身塑像前举剑狂舞,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黄石魔弓一只勾,翻覆水台清泉流,阴阳不辨不见明,紫气除尘漫宫幽……”
冬禾本来有些困意,听出这诗句的含义,当即挺直了腰打算怒斥,不知何时宁王越过兴王站到她身边,低声提醒,“太傅稍安勿躁,静观其变。”冬禾又往旁边挪了挪,与宁王隔开一定的距离,转头向另一边,宁王不为她的无视而介意,神色嘲讽中透着不安,“郑王去年利用神鸟生事,如今又想如法炮制,不过是些鱼腹藏书,篝火狐鸣的鬼把戏,本王看这个道人说不定是江湖骗子。”听到“阴阳不辨”,他心中已有计较。
“妖孽!”都天道人大喝一声,剑指皇宫东北角,“哗”地从祭案跳下,一碗符水泼了出去,在宁王来不及出手挽救的慌张目光下,冬禾从领口至腰带以下都湿透了。
众人大惊,都天道人立刻下跪请罪,尚衣局孙尚衣上前道:“听说符水洒身不吉利,奴婢带太傅大人去偏殿更衣吧!”
“好。”冬禾瞪了一眼都天道人,环抱着臂膀离去。
东配殿,冬禾遣退两个守门太监,兀自从堂庑进入内间,褪去湿外衣,内衬也湿了大片,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脱下贴身单衣,忽然听到门帘处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她奔过去,看到孙尚衣瘫倒在地,染血的嘴呕出血水,像是看到了什么惊恐的景象,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醒醒!来人啊!来……”透过帘幕间隙看到熟悉的金衣白靴,冬禾舌尖打颤,头顶刮过一阵阴冷的风,宁王目光凝定,拽起她的手拖到内间,从乌木衣架取下一件淞江素锦袍丢到塌上,“还不赶紧穿上!”
捧着衣服,冬禾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宁王“咳”了一声背过身去,冬禾这才转身,火速换上衣袍,整理衣带。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撩得人心痒痒的,宽大的文人衣袍包裹着纤细如柳的腰,那是何等娇柔的反差……宁王负手仰头,吁出一口浊气,听到玉扣挤压的声响,他拽她在桌边坐下。
“孙尚衣是郑王的人,他对你已经有所怀疑。”宁王瞥了一眼门口的女尸,算是解释给她听。
“怎么会?我没露出破绽啊?”冬禾又惊又疑,明明在先帝逝世后她再也没穿过女装,沐浴也从不让人帮忙。
“大约是……你和杨二公子在街上搂搂抱抱被他的手下发现了。不过,这也不能成为直接的证据,毕竟,他也没有对你验明正身。”宁王盯着她因为心急而没有系紧的领衬,不咸不淡道。
“呃……”冬禾无法否认,赧然垂眸,尽管此时此地宁王应该不会再行孟浪,但她依然不想和他独处一室,她慢慢挪步,“黄石魔弓一只勾,翻覆水台清泉流,都天道人前两句诗的谜底是‘弘治’二字,我想郑王的阴谋不止于此,我还是回去看看……”
“太傅大人就是这么过河拆桥的吗?”宁王没有拉住她,坐姿格外轩挺、沉静。
冬禾脚步一顿,“你再一次帮了我,我很感激。”
宁王霍然起身,将她逼退在身躯和木桌之间,手掌探向她的脊背,强烈的灼热贯穿了她的后心,在她耳畔眯起褐眸,热浪扑向她的粉颈,“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你欠本王的,不出三个月,连本带利还回来。”
“知、知道了。”冬禾心脏一抖,耸动着拍掉他的手,快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