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心思缜密,接言道:“除非,有更大的好处等着他。”
冬禾赞赏一笑,思忖片刻,“莫青,你盯着孙守年,看看他私下和谁来往。张韬,你带个人到卸甲山,打探那伙响马贼的来路背景,不可打草惊蛇,尽快向我回禀。”
“属下明白!”二人领命便分头行动起来。
“大人,那我们做些什么?”潘秀跃跃欲试,双眼放光。
“当然是……喝酒吃肉,美女作陪咯!”冬禾挑眉弄眼,拽上潘秀的手出了门。
几日后,三人调查的事有了眉目。官府私加赋税,分成给响马贼,换取到蓟州伐木的通道便利,唐家早就是官府眼里的肥肉,这回借着唐文杰经卸甲山迎亲,响马贼夺财害命,官府默不作声,这群响马贼更是来历已久,数年前,他们在卸甲山往北三十里修建金关堡,专门打劫过路商贩,官府无法将其消灭于是沆瀣一气。
冬禾这几日流连花街柳巷,本来已经麻痹了孙守年,不料遭逢意外——孙守年的女儿孙若红,自从她来县衙就黏上了她,一会儿闹她猜灯谜,一会儿拉着她到河边放灯,半夜给她送夜宵。孙守年还黏黏糊糊地暗示,小女是看上她这位“青年俊才”了,情愿给太傅做妾。
而此时……“我再说一遍,不要再跟着我了!”冬禾不耐烦的语气在醉仙楼前传荡开。红裙彩衣,琼鼻大眼,脖子围了一圈白貂绒,孙若红长得神似籽言,却比籽言花痴更甚。
孙若红瘪起樱桃嘴,闪了泪星,“不冬大人,红儿就那么惹人厌吗?”
“不是……哎!”冬禾不想她哭,又怕她纠缠,“我不喜欢娶老婆,我就喜欢窑子里的女人,风流,有情趣,又不用负责,在京城我泡过的女人能从永定门排到紫禁城。”
“你骗人!”孙若红一口咬定,“你分明有情有义,偏偏装成放荡公子哥儿,到底为什么!”
冬禾目光微凛,“你很了解我么?你凭什么这么说?”
“白天我去你房里给你送袍子,在桌子上看到你写的小山词,人恨成双晚,与谁同醉采香归?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你是博学的、风雅的、懂感情的,是谁让你伤了心,我一定能治好你……”
“好了!”既然她没发现什么,冬禾也放心了,只是被人窥探心事未免不快,“回家去吧,别耽误我玩姑娘!”冷冷说罢,她掀帘进门,潘秀堵着孙若红的步伐,逼她离开。
潘秀一度也怀疑,以太傅的权势地位,俊秀样貌,怎么不见哪家京官小姐看上太傅呢?大抵是宁王貌美惊人,炙手可热,为太傅分担了不少桃花吧。
望着那抹沉溺于酒气喧嚣的素白背影,孙若红细眉低蹙,藏尽委屈。
醉仙楼大堂充斥着酒肉糜气,唯东面的雅间隔开了污言秽语,冬禾在临窗位置点了两壶好酒,跟张韬拼酒划拳。亥时灯牌,四男一女走向雅间,走在前头的是主子,黑色风帽遮着脸,喝到一半,冬禾突然站起来,酒碗撞到走在最后的麻色棉服壮汉,半碗酒洒了一身。
“这位老兄,真不好意思啊。”冬禾帮那人擦酒,却越擦越脏。
“混账!”壮汉叽里呱啦地怒骂,张韬和莫青瞬间以刀柄交叉的姿势挡在冬禾身前,“不得无礼!”
这句骂人的话其实谁也没听懂,因为他们说的是胡语,这一点让冬禾大感意外,壮汉被激怒了,凶悍地瞪着冬禾准备动手,张韬和莫青也不是等闲之辈,否则也不会被朱厚照安排贴身保护冬禾,两人拳脚齐出,不出几招将那汉子揍得眼冒金星,其他几人也围了过来,正待动手,却被主子挥手制止,阴恻恻地扫了冬禾一眼,冷哼一声,随即撩开雅间的门帘。
出了醉仙楼,行至暗巷,莫青问道:“方才大人为何故意撞那人呢?”
“不愧是毛统领的徒弟,眼光不差嘛。”冬禾笑道,“因为,孙守年就在那个雅间。”
“大人怎么知道的?”张韬问。他还以为太傅是带他们出来松快的呢。
“我们刚进醉仙楼,我就看到后门进来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虽然不露脸,但是那双官靴却出卖了他,再则,孙若红不顾名声跑到青楼来找我,我想……她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张韬恍悟,难怪大人没提前告诉他们,就是要他们以放松的姿态饮酒作乐,他真是被太傅的机灵心思折服,打趣道:“就是这孙小姐可不像演的,她对太傅可是真热情啊。”
冬禾深深蹙眉,她现在没心思去管孙若红,“孙守年来喝花酒这并不奇怪,但是他怎么会跟瓦剌人搅在一起?他可是县令啊。”
莫青沉吟着回道:“金关堡往北通往居庸关,那里有不少和中原互市的蒙古人。”
金关堡?卸甲山那伙响马贼修建的堡垒?所以孙守年约见的就是响马贼头,实际上是瓦剌人?
如此豁然开朗,全都讲通了!“岂有此理!”冬禾愤怒低喝,原来他们与瓦剌勾结,占据关隘,掳掠本国财物,简直是丧尽天良,其心可诛!
默思片刻,她让张韬连夜回京,向皇上请示跨府调兵,张韬却说皇上早有交代,予太傅提督军务之权。冬禾稍有欣慰,将麒麟玉牌交给张韬,只是心有凄凉,她什么时候和朱厚照这般见外了呢?
除夕前一夜,孙守年在前厅设宴,冬禾应付几筷子就回房歇息了,刚一拉上门栓,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离了,暗叫一声“不好!”,瘫软的身子靠着门框滑了下去。窗纸上被人戳开一个细孔,近乎透明的烟雾袅袅燃着……
北地的夜,风刀凛冽,冷意袭人。
不知昏睡多久,冬禾感觉有人喂她喝水,水苦得咽不下去,喝一口吐半口,好像有人在抱着她,捏她的嘴,微弱的温暖簇拥着她的身子,热得她后背汗津津的……她努力地撑开眼皮,看到箍在她腰带上的手,一股惊恐的寒意让她绷紧了身子,胡乱挥手,“别、别碰我……”
“你得喝药,别乱动啊!”是女人的声音。
冬禾大口喘息着,猛地睁眼,瞅着一张女人惊喜的脸,反而放心了,她揉了揉太阳穴,“你怎么在这?这是什么地方?”
“我……”孙若红低头,咬唇,“我爹用迷香把你放倒,准备把你交给巴爷。太傅大人,密云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走?”冬禾哭笑不得,她要是走了,密云的老百姓就没活路了!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在很久以后有个人跟孙若红说了相同的话,而她做了不同的选择。
“是啊,你的那几个高手护卫都不在,我爹就可以上奏朝廷,说你被响马贼劫走了。而我,背叛我爹救了你,也希望你高抬贵手,就当这里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孙若红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难过得垂眼,太傅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可惜他们道不同,只能有缘无分。
“红姑娘,你靠过来一些,我有话跟你说。”冬禾靠着床头,亮眸若春,向她招手。
孙若红染了羞色,倾身靠向冬禾的怀,冬禾指扣银针,对准她的百会穴,针入三寸。她为孙若红盖上棉被,接下来,她会做一场恬美的梦。
戌时了,冬禾走到茅屋门口,望着天色,目色坚毅,红姑娘,你是救了你自己啊。
夜色为笼罩,衙门粮库,五六名衙役将一袋袋粮食和几箱银元宝扛上马车,伴着隐隐火光出了城,直至卸甲山脚下,双方头领碰了面。
“巴爷,您的东西带来了,请点数目吧。”衙役上前拱手。
“嗯。”巴瑞示意人查看,尔后将通关令牌交到衙役手上。
就在交易即将达成时,密林深处骤然起了骚动,四畔亮起火把,大批官兵从暗处涌出,将这伙人团团包围。衙役们慌得不知所措,巴瑞却镇定异常,鹰隼般的目光射出冷光,“什么人?”
“你们官匪勾结,杀人越货,践踏大明国土,欺侮治下子民,若有反抗,就地正法!”幽冥般的清冷声音荡在上空。
话音一落,大批官兵冲杀出来,莫青早就奉冬禾的命令到粮仓蹲守,如果孙若红中途没有搭救太傅,他们也会一路跟踪,张韬一马当先,调来的兵是蓟州整训过的,响马贼很快就被制服,只有巴瑞还在负隅顽抗着,最后被张韬擒住,半跪在那一袭白衣身前,一脸横相依然不服,“你是哪条道上的?敢得罪我?”
“带走。”冬禾冷冷地瞥了一眼他襟口露出的一截匕首,那图腾花纹,像是瓦剌王室专用。
接着,冬禾带兵围了县衙,搜出官匪勾结的账册、赃款,证据确凿,将孙守年和一干恶吏打入监牢。与此同时,张韬奉命前往金关堡,将盘踞多年的贼窝一网打尽。
“明镜高悬”牌匾下,冬禾身穿钦差绯红官配,正襟危坐,终于等来唐家二老击鼓鸣冤……
邪不压正,唐家公子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除夕之夜,也是离别之夜!
孙若红一袭素服,背着包袱消失在县衙门口,与白雪融为一体,带走几分离恨,几分情仇……
一夜未眠,冬禾坐在案前书写奏折,以及写给洛亦擢拔新任密云县令的文书,“孙小姐还妄想求见大人呢,大人放过她,宽恕她的家人,已经是法外施恩了。”潘秀将孙若红留下的信笺放在案头。
是半阙小山词,“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这世上痴心错付的人很多,在是非对错间做出正确抉择的人更值得敬佩,为什么她做了对的事情,却总觉得伤害了谁呢?那她的痛算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呢?
冬禾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奉天殿明灯绚烂,人影幢幢,金灿的红映着紫禁城上方的无边漆黑,一座座金鳞殿宇显得既庄严、又神秘。除夕宫宴,各宫娘娘打扮得各有千秋,在陈满珍馐的大殿绽放风采,更希望搏得心绪不佳的皇上的赞美或一笑。
几名宫廷乐师坐在帘幕后方,奏着曼妙古曲,笙歌欢悦,喜冲九霄,中央金案三席,朱厚照坐在中间,左边是一袭金凤翟衣的皇后,右边的金案空着,与之邻案的宁王姗姗来迟。宁王一入殿,就连甩袖的舞姬都惊了一下,宁王没穿外氅,一袭具服单衣勾勒腰身纤薄,往日简约的玉带也缠了一截金花绣带,两个提灯太监在两侧照着,宁王额顶的两股盘发格外精致莹亮,每根发丝都是精细打理过的,行走间金纱滚飘,白靴隐现,香雾袭人,至阶下抱拳行礼,“臣参见陛下。”
“皇叔入座吧。”对比之下,朱厚照穿着寻常的明黄衮服,俊目黯淡,精神不佳。
宁王扫了一眼投来讶异目光的众妃,平静的目光落在空位上却顿住了,“皇上,为何不见太傅大人呢?”
“太傅替朕巡视地方,不回京过年了。”朱厚照简单地说,顺便敬了宁王一杯。
宁王怔住的唇角凝成一个僵硬的弧度,一颗火热的心霎时被丢进冰天雪地,他从来没觉得这身亲王袍服是如此单薄,腋下都是凉的,这么冷的天,他可真是艳丽动人了,轻轻应了一声便坐下饮酒,酒热也暖不了心寒。
熬到宴席散了,回到宁王府,徐凌扶着宁王下了马车,“王爷,属下刚刚获知消息,太傅在密云领兵破了金关堡,灭了响马贼,逮捕了瓦剌部将巴瑞。她具折给皇上,只是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会不会杀了巴瑞,挑起战火。”
宁王推了一下徐凌,不为演戏的话,他不喜欢被人扶着的感觉,“朱厚照继承了弘治的风格,都是不堪大任的守成之君,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发动战乱的。”言外之意,他不会守成。
见宁王坐在桌前杵着前额,既不宽衣,也不沐浴,徐凌道:“要是王爷真的动了对瓦剌的心思,不如亲自北上看看……”
“不必了。”宁王虚淡的目光投向窗外,她娘在京城,她连过年都不回京是他没想到的,如果他不能克制欲念,只会把她伤得更深,推得更远。奇怪,他怎么变得顾虑良多了?
明月照,舞影繁,梦里梦外思华年,四季皆美,唯独此刻盼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