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重大,千万保密,尤其是籽言,明白吗?”
“嗯!”洛少鹄掩去那一丝微妙情绪,重重点头。
三日后,朱厚照再次下诏,赐死朱寘鐇,革除王爵,其子朱台晋贬为庶人,同家眷囚禁于凤阳。
蒲公公宣完旨,冬禾满含热泪地望着坐在上首的朱厚照,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重新认识,朱厚照的目光稍显平和,不管是出于本心,还是向她妥协,到底还是这么做了。
行刑前夕,冬禾来到镇抚司诏狱,她想见见这个朱寘鐇。
六月酷暑,大狱的石房说不出的幽凉,顺着石道往里走,闷热的燥气才散发出来。朱寘鐇被关在天字第一号牢房,头发蓬乱地坐在稻草上,重镣压得他脊梁似弓,四十的年岁像个六旬老者。
真的见到这个人,冬禾又气又恨,眼睛冒火,齐既明止步于牢门,“大人,卑职先下去了。”
隔着铁栏,朱寘鐇吭哧带喘地转身,嘲弄地看着这个年轻陌生的官员,“你就是那个降服谷王平四王的太傅?我可真有面子,临了了还有大功臣来给我送行。”
“不听人言,听鹦鹉的话,你还有面子?”冬禾冷笑,见他嬉皮笑脸,不知悔改,恨不得伸手进去扇他,“为了抢夺皇位,你连累了多少人!不过看你这幅样子,我也是对牛弹琴,我来见你,是想弄明白,你连护卫带叛军,不过三万人,是谁给你的勇气发动叛乱对抗朝廷?”她困惑于这一点很久。
朱寘鐇闭眼,不欲回答。
“皇上对你儿子还未处置,如果你回答得好,本太傅会想办法免朱台晋一死。”冬禾淡淡道。
朱寘鐇眉心一动,缓缓睁眼,“这两年天灾多起,黄河泛滥,是天时,刘瑾手下官员多番侮辱宁夏官兵,是人和,另外,西北鞑靼和瓦剌趁机犯边,这是地利。只可惜鞑靼这一仗赢得太快,又是用的宁王藩兵,没有造成京师空虚的局面,败者为寇,何须多言?”
“可你在起兵的时候,宁王已经班师回朝,怎么会做出错误决断?”
“四月那会儿,兴王被我关到府上,他说边境不太平,皇上随时准备御驾亲征。”
冬禾听懵了,兴王远在湖广,哪里知道京城的消息?他是被人蒙骗,还是主动蒙骗朱寘鐇?兴王不理世事,四处云游,又对她有恩,她该怀疑兴王的动机么?
“为了儿子交代这些,还算你有点良心。”她长叹一声,亦含悲切。
不多时,齐既明领了提刑司太监进来,端着毒酒和匕首,道:“大人,罪犯的时辰到了。”
纵然他该死,冬禾还是背过身,看不下去。走出三步,身后传来朱寘鐇温和的嗓音,“保晋儿一命。希望太傅说到做到……”
冬禾挥了挥手,只听酒杯落地,身体“咚”地砸向地面,一世愚梦,其罪归尘!
处死朱寘鐇后,刘瑾也被发落,数罪并罚,以凌迟谢天下。不到一个月,叛乱、流血、论功、改政,朝野动荡,人心思变,官员互相揣测,彼此试探,似乎没有了开元新朝时的清明太平。
这一日,下了朝,杨廷和在东华门唤住冬禾,“冬儿……”
很久没人这么叫过她了,沧桑又温柔,冬禾疑惑道:“杨伯伯,您有事找我?”
杨廷和忍了很久还是说出来了,“冬儿,你和杨瑾的事,由你自己做主,但是朝中变故之多,祸福无常,他又太过秉正,老夫真怕……”他顿了顿,“如果你还想见他的话,他现在就在……”
“您是说,他回京了?就在杨府?”冬禾惊喜地截断。
“ 是的,朱寘鐇被带回京那天,他也回来了,可他不让我说出去,直到今天……”
“我这就过去!”冬禾不待杨廷和说完,从侍卫那里牵了匹快马,一路扬鞭奔向杨府。头顶酷热,快马飞驰,她浑身是汗,那颗火热的心无处安放,憧憬、企盼、凄痛,她再也无法抑制深藏心底的思念,还有点埋怨,为什么一早回来了,却不告诉我?
杨府离宫门不远,她很快就到,气喘吁吁地敲门,杨久开了门,“太傅大人,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找你们二公子,他人呢?”
“二公子今日启程,又回宣府去了,马车刚走,实在抱歉,您要进来坐坐吗?”
“啊?刚走,刚走啊。不、不必了……”微风拂来,湿透的衣衫带来的寒意吞噬了她,冬禾一步一顿地迈下台阶,忍了半天的泪夺眶而出。他恨死她了,所以连她一面都不想见,是啊,她“莫名其妙”丢下他,有什么资格奢望他的原谅呢?可她还是抱着一丝幻想,希望时间能冲淡伤痛,结果就是伤痛淡了,他也不再爱她了。
泪珠坠地,她失魂落魄地走向马匹,整理缰绳。
“不冬——”突然,一声轻唤自身后响起。
这声音!她真是再熟悉不过,她不可置信地转身,石狮子后面踏出一人,雪袍萧萧,银冠流光,衬得他剑眉飒爽,肤色偏暗,别有一丝看透生死变幻的坚韧和清寒,不变的,是那双饱含柔情的星眸。
她愣愣地看着他,不敢开口,不敢动弹,颤抖着,害怕着,生怕眼前这一丝情意会烟消云散,直到杨瑾慢慢走向她,向她打开双臂,她呜咽着奔向他,扑进他的怀抱,泪水弥漫,“阿瑾,你好狠心啊!你不知道我刚才有多害怕,害怕你一走了之,害怕你再也不想见我,让我说句抱歉的机会都不给我。”
感受着她轻颤的身体,痛苦的倾诉,杨瑾百感交集,怜惜地拍着她的后背,时间冲淡了他的埋怨,剩下的还是埋藏心底的温情,除了婚姻之礼未成,他们本就是同心相交的知己啊。
哭够了,两人就近找了间茶楼小坐,窗外碧叶如盖,笼起荫凉,隔绝了刺目的阳光。
茶水沸了,杨瑾为两人倒茶,冬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暗暗抿唇笑着,杨瑾悠然浅笑,“我脸上有东西吗?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瞧你这张小白脸,被边关的风一吹,还真有几分老将的味道,更有气度,更俊俏了。”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冬禾直抒胸臆。
“咳!”杨瑾本来从容,无端被夸得一窘,“你还是老样子,口无遮拦。”
“诶?我夸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要遮掩?”她转动着绽放星芒的眼,唇如桃红,风情万千,美得令人心颤,杨瑾的心停跳了一拍,若无其事地往窗外看,冬禾盯着他,继续道:“这么长时间不见,彼此的生活都有改变,你有没有新的变化?有没有别人……陪着你?”
杨瑾愣了一下,淡笑着喝了口茶,“有啊,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是她救了我。”
“真的?”冬禾霎时心乱,眼神乱飘,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那……可真是恭喜你啊。”
“骗你的!”杨瑾也不忍逗她,“好了,军营那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找女人呢,你胡思乱想什么。我从大同到宣府,协同指挥,颇有战果,一开始有些莽撞,多亏前辈指点,现在谨慎多了,你怎么样?听说你上个月从大宁回来,吃了不少苦吧?”
“你指的是?”冬禾一时僵住,不明白他指向何意。
“行军打仗啊,长途跋涉,一定很辛苦。宁王打了胜仗,也有你监军的功劳啊。”
“是、是啊。”冬禾磕磕巴巴地喝茶来掩饰紧张,宁王,又是宁王!为什么要提这个人!之前杨瑾不在,她还没有那么深的感触,现在杨瑾在她身边,她却只能藏着掖着,不敢表露对他的亲近和渴望,他那么好,那么干净,可是她却……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糟糕透了!
“啪嗒啪嗒——”泪水一颗颗掉落茶碗,冬禾痛到窒息。
“不冬,你别哭啊,刚才不是好好的?”他们在雅间,三面有帘子遮挡,杨瑾起身到对面,将她搂在腰腹之间,“别哭了,是我不好,不该一直不见你的,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悔婚,我担心你不再喜欢我了,不想见面徒增痛苦,所以……”
“不是的,不是的!”冬禾环着他的腰,泪流不止,闷声摇头,“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和你分开,是我情非得已,可是我现在还不能嫁给你,原因我也不能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曾经不能说,现在更不能说,朱寘鐇才死,还不知道宁王会有什么样的动作,连她都没把握控住局面,何况是杨瑾?
杨瑾深深吁气,不愿逼她,也难免烦心,“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要去做的事,但愿有一天,你我还能……始终如一。”
冬禾点头,仰头看他,“边关凶险,有什么事及时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帮你。”
“你也是,朱正毕竟是皇帝,不是我们的同学,你也要保重自己,别和他发生冲突。”
“我会的。”冬禾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杨瑾看了一圈四周,低头,在她脸上落下一吻,冬禾满足地笑了,两人紧紧相拥。
走到城门,杨瑾临上马车之际,冬禾到路旁折了一根柳条,递给杨瑾,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杨瑾自然懂得含义,又在她额头上吻了吻,“带着希望上路,总好过凄凉离开,我会等你。”
“我也是。”她含糊地说,说也说不清楚。
送别杨瑾,冬禾压在心头的大石头暂时放下了,杨瑾还是爱她的,她觉得很暖、很甜,但还是有点对不起他。都怪宁王!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自以为魅力无穷,把这个安宁和乐的世界搅得乌烟瘴气!可她还不能把他逼急了,该怎么做?有点茫然。
是夜,摞在案头的奏书堆积如山,冬禾看得眼花了,来自各地的民情要一一过眼,这么干下去,她真怀疑哪天要被累死。放下笔,她揉揉眼,从文渊阁前往映月台。
坐在台心的二层亭阁上,视野开阔,四面临水,八面来风,俯瞰整个皇宫。巍峨的殿宇高低错落在各角,宫道纵横,朱红的宫墙围得四四方方,横看竖看,都是一座禁锢人心、插翅难逃的金笼子。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为了进到这座笼子,赔上身家性命,从郑王开始,到安化王,她真的不希望再有下一个了。
两年前,万寿节,为了躲避搜查,宁王拉着她跳进映月湖,面对郑王,也算同仇敌忾,现在想想,她和四王何尝不是宁王的棋子?
令她头疼的还有朱正,刘瑾被灭,谷用升为司礼监秉笔,风头无两,经由他手递往乾清宫的批红都是顺着皇上的意思,长此以往,圣听闭塞,独断专行,黎民百姓哪有好日子过?
恰此时,朱厚照从乾清宫出来,提灯太监走在两旁,远远望见那抹白影,提醒道:“皇上,映月台好像有人。”
暗夜中,她乳白的广袂在身侧轻摆,青丝拂动,容颜似月,清丽如霜,宛若凌霄仙子。
小太监以为是哪宫妃嫔在此邀宠,喝道:“陛下驾到,还不行礼?”话音未落,被朱厚照示意闭嘴。
朱厚照踏上亭台,冬禾自动给他让出空位,两人抱膝望月,一时无言。
“安化王世代镇守宁夏,我从未见过他,与他的子孙谈不上亲情,但就算普通人,朕也不能以来日之罪草率结束他们的生命,朕会从凤阳请名师,教化他们认识到自己的过错。”朱正拉起冬禾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你可以永远把我当成朱正,这一点不会变。”
夜空下,冬禾轻轻将头靠在朱厚照的肩头,月光如纱,湖水如练,映亮了二人的脸庞,心若赤子,明净无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