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七月,是北元势力南犯最频繁的时期,他们在入秋前掠夺粮食、牲畜、布匹,边境鱼龙混杂,战火冲突不断,遭殃的是黎民百姓。今年也不例外,野蛮的部落铁蹄趁着夜色踏破一道道防线,城门火光弥漫,炮声四起,边境重镇阳和失陷了!
泥泞的古道,摇晃的马车,灰暗的苍穹笼罩着渺茫的前路。距京城不到十里,他一再撩开帘子,太傅府不远了,他竟一时分辨不清,急的是想带去的消息,还是即将见到的人。
五更,冬禾在睡梦中被韩叔唤醒,说门外有故人找她,有信物为凭。潘秀将一块绣着山茶配鸳鸯的帕子递到塌前,冬禾蓦然一惊,帕子是她的没错,但是,这么贴身的东西,她送过人吗?
“请他到前厅等着,我穿了衣服就去。”冬禾长发半挽,随手拣了件退红色丝袍披上。
房门虚掩着,有轻微的手指敲桌面的声音传出,昭示着来者的急迫,冬禾迈进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揉了揉眼,以为在梦游,“不会吧……你怎么过来了?”
“下官拜见太傅大人。”饶是一早猜出了对方女儿身,于子雅也没想到,冬禾会以近乎寝衣的装扮出现在他面前,肌肤透白,腰身窈窕,令人不敢直视。他顾不得非礼勿视,从袖子中掏出一把五寸长的金色弯刀放到她手上,“大人请看。”光芒乍现,刀柄嵌着五彩宝石,砗磲玛瑙,刀鞘上錾刻鹿角图腾,工艺精湛,贵重异常,一看就是王室所用。
冬禾眼前一亮,从耳后捋了根发丝,横刃一砍,两截青丝瞬间飘落,不由得惊叹:“好锋利的刀啊,吹毛立断!这是哪来的?”她不觉得于子雅连夜入京就为了来给她送礼。
“上个月,我让秋语到金门关堡查一桩案子,意外截获了一支来自关沟的马队,那里北通居庸关,马队的头儿是瓦剌人,马车里塞了满满的异国香料。押他们回密云的路上,藏在后面马车里的炸药突然被人引爆,随从被炸死,头领在掩护下逃了,这柄金刀就是他留下的,我想,他们不是商人这么简单。”于子雅先前是兵械司督造,对象征身份的兵器格外敏感。
冬禾认同于子雅的猜测,“如果只是金刀,说不定是被人赏的,但那个人的随从慷慨赴死,身份就不言而喻了。”她慢慢走向门口,吸了一口外面的清风,闷窒的感觉没有缓解,“看来,边境又要不太平了。”
“哎!五月退兵鞑靼,正是与民休息,况且我们护住大宁卫,可谓赢得漂亮,瓦剌怎么也该避我锋芒,怎么又骚动起来了。”于子雅疑惑不解。
“兵无常形,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揣测到的。”这一次,冬禾预感到对手的可怕。
“但我相信大人一定有办法。”于子雅走到她身侧,下袂轻拂,微微昂首,“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必要陪着大人度过难关,否则我不回密云,也无颜见叔祖。”
“你……也罢!”环顾四畔,她已经没有更多助力,只好接受他的好意,成全他志愿。
她吩咐韩叔给于子雅收拾出一间客房,以便互相照应。
冬禾照常来到文渊阁,却看到兵部那边乱哄哄的,驿传兵进进出出,慌乱又嘈杂。
“太傅大人,您来得正好,巫尚书正让小的请您过去呢!”王桂急匆匆奔过来。
冬禾心下一紧,迈进门,只见巫大勇愣愣地拿着一摞战报,目瞪唇颤,她走过去接过战报,定睛去瞧,险些没站稳。
瓦剌率军南下,神不知鬼不觉从燕山下行,东绕太行山直逼京城!令人心惶的是,这几处关隘的守军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求救信号发往京城!
“走,去见皇上!”她拉上巫大勇,叫上两名侍郎,立刻去往乾清宫。
京城西郊十里有一处温泉别馆,名曰在水一方,是避暑的绝佳场地,引的是永定河的水,夏时园景烂漫,遍种奇花。暑气稍退,宁王在专供垂钓的后湖旁钓鱼,青釉石砌的亭子挂着干净雅致的白纱飘帘。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鱼线没水之处,淡定的表情和从前等消息时没有差别,但内里总是不同的,从前是压抑着兴奋,现在他嘴角向下,目光虚冷,比起专注的等待,更像是没有想法的发呆。
过去半个多月,他还是时不时想起那句几乎诅咒的话,话是她说的,或许对别人是善意的提醒,对他就是威胁,她感受不到他的感情,对他只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厌恶吧。
静待半个时辰,月染从温源池出来,穿着一袭曳地月白蝉翼衫裙,无声挨着宁王坐下,打起红荷团绣扇在宁王一尺外扇风,拂起香雾阵阵。宁王转头看她,唇角翘起,看不出一丝悲哀的感觉,“本王差人送你的绕梁琵琶,弹起来可还顺手?”
怕得鱼惊不应人,宁王开口,月染方才挽着宁王手臂,柔美回笑,“音色旷古缠绵,原以为多年的古董丝弦滞涩,没想到如此流畅如新,多谢王爷赏赐。”
“呵呵,收藏时丝弦是有些松,不过本王又修好了,琵琶赠佳人,你喜欢就好。”
月染讶异,“王爷亲手修的?那真是千金难得,万金不换,月染受宠若惊,不敢当啊。”尽管是短暂的梦,但这梦也太美了,美得差点让她失去理智,她低头,浅浅叹了口气。
宁王伸臂揽住她的细腰,温热的气息洒向她的耳廓,“这算什么?本王玄祖十分擅于斫琴,一把旷世名琴曰飞瀑连珠,本王送给王妃了。你的琵琶是一绝,说话也让人宽心,这是你应得的。”他说着温暖的话,眼底却是冷的,停留在鱼线处。
宁王竟将她与王妃相提并论?月染呆了一瞬,伏靠在宁王肩上,“王爷剑胆琴心,既懂情致,又通胆略,天子也不能与您的气度相比。月染代替几日您知己的位置已是幸运,但更希望王爷从此无心事,无烦恼。”
经历了极致的冷,方抵抗不住暖的诱惑,宁王抬起月染的下颌,凝视她楚楚动人的烟眸,在璀璨湖光斜照下,水光盈动,缠绕着千万缕情丝,他慢慢俯唇,在他唇瓣即将覆上时,月染笑着推他的手,侧首闪避,“王爷还是专心钓鱼吧,愿者上钩。”
她也拒绝他,他却不生气,反而含了耐心,“怎么,你不愿吗?”
月染莞尔道:“奴婢是个无情卖笑的,谈不上愿不愿,有了情,就不是卖,非要两情相悦。”
“你倒是很懂欲擒故纵啊。”宁王松开她,很愉悦地笑了笑。“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月染掩口媚笑,两人互相调侃着……
“禀报王爷!”身后突然传来叶子的声音。
宁王的笑刹那收起,瞬间眼神凌厉,月染立刻告退,走到连桥尽头路过叶子,只觉得对方寒气逼人,像是奔波千里,染了很重的尘埃。哎,这么年轻的姑娘,替宁王办事真是不容易啊。
“那边情况如何?”
“密云县令持有调府兵令,一早派人守着金关堡,那边的人应该无力打开密云了,依属下之见,现在的局势足以令朝廷震动了。”叶子声调昂扬,这半年总算没白忙。
“不错。”宁王点点头,仍显疑色,“区区一个县令,有什么能力跨府调兵?此人什么来头?”
“这……”叶子眼睑微垂,“据属下所知,太傅去年北巡密云,拿下巴瑞,严惩当时的知县,后来换了一个于姓年轻人上任。属下推断,此人应该是与太傅交好,所以……”她没说下去。
“哼,靠山还不小。”宁王眸光闪动,湖心的山色映亮他的褐眸,发出真实的笑,叶子以为自己眼花了。明明这个姓于的是给他们添麻烦的,王爷在高兴什么?
不多时,徐凌快步来报,“王爷,宫里来人了。”
“知道了。”鱼线“噔”地一动,宁王笑而不语。
太和殿,群臣缩身而立,气氛压抑逼人。
“启禀皇上,瓦剌大军突袭我部边境,连破七道防线,现已逼近紫荆关!”巫大勇禀奏。
宁王从在水一方过来,散发着泉水洗濯后的松香花露味,旁人闻不到,离得最近的冬禾被熏得直吸鼻子,国家有难,这个色欲熏心的家伙竟还四处风流,净用下半截思考问题,真是没救了!宁王以正经的模样沉着道:“一旦紫荆关被破,京城再无天险可守,不出十日,瓦剌就会攻到城下。”
“怎么这么快?瓦剌的战力这么强了么?”冬禾虽有预感,也焦虑不减。
“他们就像是清楚我们的布防,总能避过我军主力,一个月之内连胜几次大仗。如果不是密云的于知县未雨绸缪,恐怕他们就会兵分几路从居庸关南下,京城就危险了。”巫大勇愈发疑惑。
冬禾心惊,幸好于子雅提前做了安排,只是瓦剌如此迅速南下,并不像往年那样抢了财物就走,难道他们打算踏破京城?
朱厚照听了半天,剑眉深凝,“众卿有什么意见?”
“打!”冬禾立刻接言,“说打就打,去年我们收编三王十几万兵马,人多势众怕什么?”
“臣,不赞成。”众臣默然时,宁王突然一句,字字有力。
冬禾皱了皱眉,扫了一眼宁王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就非跟她对着干不可么?
朱厚照以为宁王有高见,“皇叔请说。”
“三王兵马虽然收编,但是有一部分发回藩地,剩下的原本各为其主,一时也不能同心协力。瓦剌军连连告捷,士气如虹,贸然作战只恐用兵不力。微臣提议……议和!”
话音落下,群臣窃窃私语,大多是质疑的声音,说的是自太祖开国以来,大明还没有主动议和的先例,即便是英宗被瓦剌俘虏,大明也绝不受瓦剌要挟侮辱,冬禾昂头挺胸,自信没人会听宁王的鬼话。
宁王背着手晃了晃身,好似并不在意他人的反对,“议和,是为暂缓兵灾。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等到我们重整军容,做好充足的准备,再与他们一决雌雄!”
朱厚照内心有了倾斜,看向不冬:“那老师的意见是?”
“打手板我还擅长,打仗我是外行啊,你们决定吧!”她可不想掺和了,要是朱厚照再让她做什么监军,恐怕被宁王啃得骨头都不剩,“不过……”她想起一个陡峭的问题,“要是人家赢了,肯不肯议和啊?”自古以来,或议和、或和亲都是双方交战后的交易,输家总要付出代价,哪有说和就和的便宜事?宁王这个提议,明显透着不符合他智慧的天真。
看样子,太傅和宁王又针对起来了,满朝文武不敢接话,不知向着谁好。
宁王微微轻笑,道:“五年前,微臣与瓦剌可汗有过一面之缘,翁郭楚对微臣很是欣赏,其人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如果让微臣出使的话,想必能够水到渠成。”
这不是夸口,昔年瓦剌十万大军进犯中原,宁王绕道后方与可汗谈判的智勇之举有目共睹,这话一出,群臣开始附和宁王,朱厚照见不冬不再抒发己见,便点了头。宁王向前半步,再度拱手:“另外,为了防止和谈过程中,瓦剌出尔反尔,请皇上允许微臣出兵藩地,协助戍守边关。臣也好尽心竭力,不负皇上所托!”
能用藩兵,而不动京城禁卫军,朱厚照欣然应允,群臣高呼圣明。
唯有冬禾,紧致的蛾眉无法舒展,怀疑的目光落在宁王后腰的绶带上,没看到宁王的脸,都能想象他的得意,她有点茫然,分辨不清究竟对宁王是偏见,还是单纯觉得他动机不良。上一次,宁王想在军中立威,这回呢?他是什么意图?比如,借机向朱厚照索取握在她手中的天下兵马大权?
可惜她只懂兵书,沙场经验欠缺,宁王却在一次次作战中奇谋超群,骁勇善战,他说是战还是和,都是众望所归。
五日后,前线送回来停战消息,宁王出使颇有效果,瓦剌军后撤一百里至延庆。
瓦剌派出他们的大王子托齐、六王子哈撒来京谈判,同样为示诚意,朱厚照派出冬禾、巫大勇和洛亦等五六个朝廷重臣,以国礼在永定门迎接使者,于子雅儒袍加身,以书吏的装扮和潘秀一左一右保护太傅安全。瓦剌有三千仪仗兵驻在城外,两个主子各带一支十余人的随行护卫入城。
据说这两位瓦剌王子实力不凡,在当地颇有威名,尤其是六王子,他王服闪耀,英俊高挑,白皙秀丽的脸不像来自漠北,性情却粗暴乖张,一番简单寒暄后,随即被引向朝阳门,直至太傅府。一路上看,即便是被查抄的王府,也是门庭巍峨,檐瓦漆金,对比之下,太傅府除了门口两座狮子墩,看不出高门大户的气派。
托齐前脚上台阶,哈撒却扫了一眼门匾,停住了,“本王子住不惯别人的房子。”
“我总不能为您现盖一间出来吧?”冬禾冷哼,你们不是一向抢占别人家园吗?
“那倒不必。”哈撒冷眸横扫,定格到北边挨着太傅府的空府邸,扬起食指,“本王子就勉为其难住在那一间吧!”
托齐面方耳廓,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双眼温柔得如同风吹书页,娴雅又灵活,回身道:“哈撒,议和的事要紧。”他抱歉地看向冬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