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如此怠慢,这是议和的态度吗?”哈撒昂脸道。
“这位王子,您没看到那门上贴着封条吗?”潘秀冷冷提醒,“那是韩王被查抄的别苑。”
见哈撒站着不动,冬禾抬手迎向托齐,“大王子,里面请,就让六王子住隔壁吧。潘秀,找镇抚司的人把封条拆了。”
“是。”潘秀翻了个白眼。
从安排入住、到接风宴,哈撒横挑竖拣,各种不满意,冬禾虽言语带刺,整体也算好脸相对,虽然托齐在其中调和,但哈撒也不十分给大哥面子,声调扬八丈高。冬禾不耐烦地想,要不是顾全大局,对边境百姓、对朱厚照有所交代,她才懒得理那个毫无礼节的家伙。
两日前,朱厚照夜里召见她——
“父皇把江山交到朕的手里,走到议和这一步,朕不甘心,也无可奈何。朕不忍黎民遭殃,百姓受苦,也不能让朝廷蒙受太大的损失,而瓦剌人野性难驯,贪婪无度,还不知道他们会提出怎样的条件,朕想……凭你的智慧,你的感染力,让瓦剌使臣做出一定的妥协,如此,朕替边境士兵百姓谢谢你了。”朱厚照在冬禾面前踱步,一言三叹,最后搭上她的肩膀,龙袍的威严,衬得他更加谦逊无奈。
“皇上言重了!”冬禾拿下他的手握在手里,“如果议和真的能避免兵灾,其实是好事啊。”
“嗯?老师在朝堂不是主战的吗?”
冬禾叹了口气,拉着朱厚照在矮墩坐下,“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打仗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将来不再打仗,但是很多试图毕其功于一役的战争最后都没有达成目的,就是因为国家之间只有抢夺,没有合作。我们看不起瓦剌人的蛮力,不认可他们的文化,不信任他们,他们自然也不信任我们,再加上北地苦寒,民生贫瘠,这仗就一年年打下去了。如果我能让瓦剌可汗认识到,结盟带来的好处大于战争,我想,没有人天生喜欢战乱。”
朱厚照越听眼睛越亮,露出深以为然地称赞:“不谋而合!若真如此,便是苍生之福,老师,你可真是诸葛在世啊!”他最喜欢看冬禾娓娓道来,不分男女的魅力令他深深折服且……着迷,不自觉地向她倾靠身子。龙涎香的味道逼近,冬禾蓦然转脸,差点跟他亲上,飞快转了回来,不自然地往旁边挪了凳子。
关系再好,终究是孤男寡女,非礼勿近,尽管她已经不止一次地丧失底线。
“那个……”朱厚照捻了下指腹,恢复认真,“为了这个目的,恐怕你要受委屈了。”
“比起边境饱受战祸的人们,我这算什么委屈?顶多被人骂两句,笑话两声。我都习惯了。”冬禾倒不担心这个,她真正的委屈早就受过了,且永远无法对他说明。
现在,她真的遭遇哈撒,才意识到比起言语羞辱,面对一个践踏自家百姓的恶棍还要以礼相待,才是最难受的。
宴席散了,送走哈撒,冬禾路过客房外的月洞门停住,琴声!
整个太傅府,除了她跟乐文学过弹琴,别人没有会弹的,此刻她竟听到了琴声,是谁?月辉清寂,洒向院里的青葱花木,坐下树下的男子横琴于膝,闭目而弹,他身材横阔,五官有些许草原的粗犷,却好似向月高歌的雅士,嫩黄的桂花瓣打着圈地落在他身上,他丝毫不觉,忘乎所以。
一曲《阳关三叠》终了,倚在门口的冬禾拊掌而笑。“想不到托齐王子竟有如此弹琴绝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托齐儒雅一笑,将琴放在案上,邀冬禾到对面坐下,“太傅过奖,素闻中原人才济济,能人异士多如浩瀚繁星,太傅可会弹琴?不妨切磋一番?”
“哈哈,我可不擅长这个,所谓高山流水难相知,曲高和寡无人问,我是没听过比你弹得更好的。”她随手拨了一把他的琴弦,清泠泛音随之泻出,“这琴可真好,说到好琴呐,我朝宁献王百年前制了一把飞瀑连珠琴,如果他老人家在世,说不定跟你有话聊。”
“哦?宁献王?听说你们如今的宁王殿下也是才华横溢,是个难得的文韬武略之辈呢!”
“这个……”冬禾用茶盖遮掩下撇的嘴角,怎么是个人就吹嘘宁王啊?顿了顿,她托着下巴望向托齐,“嘿,除了弹琴,你有别的爱好吗?听说你们草原人能歌善舞,你会跳舞吗?”
托齐自信的笑容黯然了,“父王从小教我射箭、打猎、摔跤,我喜欢跟老巫师一起唱歌跳舞,可是,从十五岁之后,我就再也没跳舞了。”
“为什么?”冬禾愣了。
“那年大旱,巫师说跳一种神秘的舞蹈可以祈雨,结果跳了半天也没降雨,父王处死了他。”托齐微露苦涩。
“啊?”冬禾尴尬咋舌,“你父王……还挺爱民如子的。”默然片刻,她大咧咧搭上他的肩,“打打杀杀多没劲啊,走!带你玩点好玩的,包你乐不思蜀啊。”
这一夜,掷骰子声、麻将声闹到天亮。
翌日,冬禾回房洗漱,潘秀帮她更衣,“大人,听说您昨晚输得裤子都没了?”
“有朋自远方来,打牌必输,这是礼数,你懂不懂啊?”
“不懂……”潘秀憋不住笑,“太傅打牌一向无往不利,打赢了文渊阁那几个老家伙,没想到输给一个新手啊?”
“你也贫嘴!还不赶紧……”冬禾眼神瞟向窗外,潘秀立刻警觉,马上出了门。
走在繁荣富庶的京城大街上,饱览日照千湖的秀丽河山,哈撒内心想要雄霸这方土地的欲望更加强烈,市肆琳琅,艺人杂耍,尤其是中元节刚过,花街柳巷冷清了一阵,瑶月楼的生意更红火了。
“主子,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挤在鼎沸的人潮,随从绰木在哈撒耳畔低声道。
哈撒“哼”了一声,就知道那个太傅不是省油的灯,阴柔得跟个娘们儿似的,他提出住在别苑就是不想在行事暴露,如今也不怕被他知道。他随手抓了一个往前凑的人,“你们干什么去?”
“你们是外地人吧?今天是瑶月楼一年一度的品酒大会,花魁弹唱,美人作陪,好不快活!”
哈撒顿时来了兴致,饶有意味地与绰木对视,“走,去看看。”
大堂挤满了酒客,叫好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如狼似虎的目光投在中央圆台上奏曲的四个美艳艺伎身上,今日弹琵琶的云屏身子不舒服,月染便替姐妹顶替上了,久不见客,她被允许以纱巾遮面,却因为格外姣好的身姿更加吸引人的注意。
紫红纱袖,衬得手指葱白如玉,清音流转,眼波妩媚,台下的男人如痴如醉。
曲毕,鼓掌声起,竞价声一声高过一声,从几百两喊到一千两,老鸨哪里敢卖,急急让月染退下。
“慢着!”人群中,有人喝了一句。众人看去,哈撒示意绰木走上圆台,对老鸨说道:“把人留下,我家主人想听这位姑娘单独弹曲。”
“呦,这可使不得!”老鸨打量着绰木和台下的哈撒,判断这两人非富即贵,但她的底气也不弱,“这位月姑娘是我们的花魁娘子,身价贵重,从不接客的,你们还是找别人吧。”
绰木举剑柄阻拦,“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就算是月里嫦娥,也得给我家主人留下!”
瑶月楼在京城扎根多年也不是吃素的,老鸨哼了一下,四五名打手立刻现身,哈撒却镇定自若,缓步走上台子。这个人身着华贵,俊美不凡,眼神却轻佻无礼,月染只觉得反感,哈撒在她面前停下,一把扯下她的面巾,露出一张羞愤且熟悉的娇颜,台下哗然,这人哪来的?怎么敢……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赶出去!”老鸨对打手喝道。
哈撒轻轻抬手,“我告诉你,你今日敢动我一下,我保证瑶月楼上下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老鸨一时顿住,月染也有点慌,不知这人是什么来路。
底下的客人窃窃私语,突然,一道沉定的嗓音从二楼飘来,“月染是我的人,谁敢造次?”
这声音……月染仰头望去,彻底呆住,宁王点她作陪虽不是秘密,但他从未公开他们的关系。难道,宁王是忘了那个小姑娘,打算把她纳回府里为妾吗?她不敢信。
两个气势逼人的男子隔着楼梯遥遥相望,一个冷毒审视,一个温文从容。
在一片瞠目结舌中,宁王步履潇洒地走下楼梯,刚上圆台,哈撒便握住月染的手腕,宁王立刻握住另一只,听着下面的小声议论,月染对宁王低声说:“王爷犯不着为了奴婢在大庭广众让人看笑话,放手吧,奴婢陪一下没什么的。”
宁王笑若暖玉,“你说过,你不要卖,你要两情相悦。”
月染感动得闪了泪花,也疑惑不已,宁王真的为了她,与人拉拉扯扯不成体统?值得么?他可是王爷啊,为了她一个烟花女子,该说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放手,我要定她了!”哈撒眸色狠厉,他从来没有这种被人逼压的感觉,面前这个男人袍服精饰,腰坠碧玉,寒气摄人,本来他还没觉得这个月染有什么了不起,这么看或许真有过人之处,“就算月姑娘是你的相好,今夜也得陪我!”
“我说了,月染是我的人,我不想重复!”宁王也开始强硬。
“放手!”哈撒额筋暴跳。
“不放!”宁王分毫不让。
“敢和我争,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就试试啊!”
老鸨不敢动,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绰木和徐凌刚想动手,被两个主子用眼神逼退。紧接着,两个身份尊贵的男人扭打到一起,用最原始的方式,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凳倒桌翻,毫无风度,令人不忍直视。
太傅府。
“大丈夫不得出头,这是什么字?”桂树下,冬禾围着托齐转悠,出字谜。
“让我想想……”托齐想了想,灵机一动,“天!是天!”
“大人,不好了!”潘秀飞快跑过来,颇有顾忌地看着托齐,托齐温和道:“是不是哈撒在外面惹事了?”他这个弟弟脾气火爆,无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这也在冬禾的意料之中,坐下饮了口茶。
“是、是哈撒王子,和宁王在瑶月楼为了一个花魁大打出手!百姓都议论开了!”
“噗——”冬禾差点被茶水呛死,第一反应是不信,“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哈撒王子看上一名花魁,突然上前调戏,花魁不愿陪客,结果那个月姑娘是宁王殿下的人,宁王出面说了几句,两人争着争着就打起来了。”
“打得好!”冬禾下意识叫好,就算是青楼女子,也没有哈撒强迫的份儿,宁王倒是替她出了口恶气,只是……冷静下来,她歉然看向托齐,“这件事,我会想办法处理的。”
涉及两国邦交,她还是不能感情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