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昆仑剑阁。
玉珠峰飞雪连天,严寒终岁不化,顾盈然执剑独立于万仞山峰之顶,眼帘微合,孤高超然宛如一尊冰雪雕琢的神女像。她呼吸时而平缓时而急促,节奏渐渐合上在罡风中飞舞的霜花,整个人仿佛与面前的雪景融为一体,物我两忘。
忽然间,顾盈然猛地睁开双眼,眸光并不锋锐,反倒浸满了萧瑟苍凉,她未出一剑,一股孤寂的剑气却自本命剑阙如中倾泻而出,呼啸的雪山狂风受剑意所激竟变了调,由狂啸不止转为沉郁低吟,犹如变徵之声。
霎那间,山河同悲,天地皆泣。
这时,顾盈然似是察觉到什么,席卷整个峰顶的剑气被其瞬间收回,风雪之声再度恢复如初。她将阙如收回灵骨之中,转身对远处长阶上站着的修士淡淡道:“回家省亲来了?”
此言一出,陆濯明的脸色立即变得十分精彩,几月不见他师父阴阳怪气的本事丝毫不减。
如今,顾盈然是九州唯一的去尘剑修,亦是名副其实的当世第一人,昆仑剑阁在玄门百家中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但顾阁主并不喜欢“天下第一”这个名号,每当有恭维逢迎的人提起时,她总是不咸不淡地来上一句——
“厉害的人早都死光了,我不过忝窃罢了。”
与阁主大人不甚相熟的人只当她在谦虚,但陆濯明却心知肚明他师父是何等的高傲。顾盈然从不虚与委蛇,她能这么说,心中也定是这般想的。
思至此处,陆濯明不禁握紧了手中捏着的东西——那是舒怀玉方才在昆仑的山门外托他转交给顾盈然的。
“师父,我刚才在山下遇到舒姑娘,她托我将此物交与您。”陆濯明走到顾盈然身边将一枚淡青色的玉令递给了她。
顾盈然看见那枚玉令时不禁怔住了,虽然只有短短一霎那,陆濯明还是敏锐地捕捉到自家师父眼底翻涌过的惊涛骇浪,漫天飞雪竟也跟着凝滞了一瞬。
但阁主毕竟是阁主,只消片刻功夫神色便恢复如常,她伸手接过玉令,指腹轻轻摩挲过刻在其上的“盈”字。那枚青玉品相虽然不俗,却也算不上什么稀世珍品,但每个昆仑剑阁的弟子都明白它所代表的分量——那是只有七位峰主的直系弟子才有资格持有的令牌。顾盈然手中这枚是几百年前她刚拜入老阁主门下时,对方亲手刻上名字交与她的。
顾盈然并没有立即将玉令收起,她轻轻梳理着那略微泛黄的白色流苏,问道:“她还说什么了吗?”
“舒姑娘说这是她整理师父旧物时发现的,便来物归原主。”陆濯明只知顾盈然与舒怀玉的师父相识,但他从未听阁主大人提起过这段旧事,更无从得知这枚珍贵的令牌是如何到了另一方手中。
顾盈然看出陆濯明心有疑惑,却不欲多作解释,“去找你师弟吧,好些时日没见了。”
陆濯明不敢多问,恭敬答了声“是”,便沿着石阶下山去了。
待徒弟离开后,顾盈然的视线重新落在手中的玉令上,那枚青色的玉石被打磨得细腻圆润,光洁的表面映着她眸中荡漾的波光,也映着一段陈年的过往。
认识宁晏清的那年,顾盈然十八岁,还是个真真正正的年轻姑娘。
顾盈然十岁那年被当时的剑阁之主收为亲传弟子,老阁主那时年岁已经大了,膝下却无子女,便将唯一的弟子视若己出,昆仑无人不知她是阁主的掌上明珠。顾盈然天赋异禀,也同大多数天才一样骄傲,只是她不像那些心高气傲的人一样虚伪地故作谦逊,她的傲气从来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但顾盈然的骄傲并不来自阁主的疼爱,而是源于对自身实力的自信。
修士虽远离尘嚣,但毕竟和凡人活在一个世上,久而久之难以避免地沾了些凡俗陋习,因而当玄门百家得知阁主要将风雪剑传给一名小姑娘时,表面上虽因怕得罪人而不敢直言,背地里却没少议论昆仑剑阁“黄鼠狼下耗子”。
然而,十年一届的玄门大比却惊得这群人下巴掉下来砸穿了地板。只记得阁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自己的爱徒道:“盈盈,放手揍这帮臭小子去。”
于是,“盈盈”不负所望,将各家各户的天之骄子们打得满地找牙,最终技压群雄,一举夺冠。
那时她心气比天高,在玄门大比夺魁后不久便背着师父独自溜下山去闯荡。她修为未至凝神无法御剑,却欲孤身穿越西南十万大山,没成想走了不到一半便在崇山峻岭中遭遇了高阶妖兽。
倘若遇到的是化形妖修还好,他们碍于昆仑剑阁的面子大概不会将她怎样,可坏就坏在顾盈然碰上的是尚未开启灵智的妖兽。十万大山深处是真正的蛮荒之地,充斥着年轻的剑修从未见过的血腥与残暴,就当她以为自己即将命丧于此时,一道算不上灼眼的剑光划破了森林的阴翳。
霎那间,密林深处下了一场血雨。
顾盈然还未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只听身后一个温润的嗓音远远响起,“道友可还好?”
她闻声猛然转身,只见一人御剑由远及近,那人青衣雪发,眉心一点朱砂痔,生了一副极为温和的好相貌。
顾盈然看清那人的瞬间便愣住了,却不是因为他的容貌,而是对方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风骨。她甚至没听见那人说话,脱口而出道:“你也是剑修?”
那人似是没料到这小姑娘一上来便问这个,他有些意外地微微抬了下眉,而后轻点了下头。
听到这个答案,顾盈然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她见过的剑修不在少数,昆仑剑阁的、穹武剑派的,还有许许多多叫不上名的小门派,其中不乏有相貌清俊的,可周身气质如出一辙地冷冰冰、硬邦邦,就和她本人一样。
雪山之巅长大的天之骄女被面前之人身上那种浑然天成、不可模仿的优雅冲淡所深深震撼。在此之前,顾盈然从未想象过,一个剑修可以是这样的。
那人的修为大概在凝神后期,年纪不知长了她多少岁,按理说她合该恭敬地叫一声“前辈”,但那一刻顾盈然心神剧震,哪里顾得上礼数,直接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门哪派的?”
对方大概看出这小姑娘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也没见怪,笑着答道:“我姓宁,名‘晏清’,就是‘海晏河清’那两个字。我只是跟随师父修行,算不上什么门派。”
岁岁安宁,海晏河清,多好的名字啊。
顾盈然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她从小在昆仑剑阁横着走,有时出言不慎冲撞了门内长老,心中也没有多少愧疚。而此时,她那些嚣张气焰不知怎地统统烟消云散了,骄纵的小剑修平生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尴尬和不知所措。
顾盈然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剑柄,那张与老头子们吵架从未输过的利嘴此时跟冻住了似的,她盯着宁晏清看了半天,方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叫顾盈然,昆仑剑阁的。”
“昆仑的道友为何独自在此,可是历练中与同门走散了?”宁晏清闻言略有些惊讶,却也没因对方出身名门而欲攀附巴结,更没有因为她年纪小而有丝毫轻视,他语气温和平静,像极了一位耐心的长辈。
“我是来历练的。”顾盈然随手挽了个利落的剑花,“锵”地一声还剑入鞘,理直气壮道:“但我是偷跑出来的。”
宁晏清眸光微沉,因为归墟避世的缘故,他并不想与大门派有过多交集,但又放心不下顾盈然一个人,他思索片刻后道:“那我送你出山,之后你自己回昆仑?”
“不成!”顾盈然好不容易溜出来,还没走多远哪肯乖乖回去,她眼珠一转,灵光一现,“要不你带我从南边出山,我去南境。”
顾盈然本以为宁晏清会劝说她回去,可对方沉吟一瞬后却道:“好。”
她眼中立即掠过一抹喜色,语气中充斥着毫不掩饰的少年气,“真的吗?一言为定!”
宁晏清见她这副样子,和蔼地笑了笑,“当然。”
“对了,我现在还御不了剑。”顾盈然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扁了扁嘴,但很快扬起脸露出一副骄傲的神色,“但明年说不定就行了。“
宁晏清自然能看出她修为在筑基后期,可要想突破凝神的坎儿还得再修上些年头,但他也没戳穿对方的牛皮,只是温煦一笑,“无妨,那我和你一同走过去吧。”
说完,他便收起佩剑,主动走到前方探路去了。顾盈然望着那道淡青色的背影,自己甚至都没意识到,她的嘴角在无意中流露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
夜晚。
十万大山深处巨树参天,重重树影遮蔽了夜空,不见半分星光月光,一小堆跳动的篝火成了漆黑密林中唯一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