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绝望,无助,怨恨,恐惧汇聚成粗壮的树,根系盘旋于村落,在不知何时生出编织梦境的冥陀兰,进而时间和空间撕裂,百年循环在此刻全面建成。
然后……
有个白衣人。
支撑站立的地面在白衣人转身的刹那崩塌失陷,褚寻鹤犹如堕入无尽深渊,周遭怨怼不甘攀上他的手足,扭曲的人脸沿着他垂落衣角攀附而上,趴在面前无声诉说什么,须臾落下两行血泪。
来不及再多探寻,恶鬼记忆的崩塌意味着意识的毁灭,神明只能施法脱离回忆,再一睁眼面前孩童身影已停止呼吸。
他幼小的身体放松而自然地垂落,布满怨气的眼瞳安静阖上,躯体分解化为浮沫。
“……”
周围恶鬼已经集聚,然而尽管怨鬼已多到将几人包围,远处哀嚎和惨叫依旧此起彼伏,冲天火光映亮天际,刀剑争鸣之声并未停歇。
就好似现实与幻境混为一体,彼此并不干涉,也并不侵扰。
但若是如此,远处尚未见踪影的恶鬼已知成因,面前怨灵又是从何处而来?
温珣神力尽失,挥剑甚至难以砍杀一只,只能靠来之前宋泊舟和白笙塞给他的符咒傍身,勉勉强强震慑鬼怪,一扭头见褚寻鹤半阖眼眸面色沉沉:“如何?”
他边问边抛出符咒挡下扑至白笙面前的可怖恶鬼:“可有线索?”
“祭坛反噬,”褚寻鹤简明扼要地解释一番,扬剑将面前鬼怪砍为灰烬,“我于孩子记忆中见一白衣人,行踪可疑,恐与此事有关,可以一查。”
“面前恶鬼像是见光而动,我们出来已过一个时辰,天际黑沉如浓墨不说,远处厮杀屠戮从未停歇,”温珣说着,旁观褚寻鹤扬剑挥刃杀出一条路来,“有些诡异。”
到如今为止,几人只在路边捡到折戟断剑,肢体残骸,却未曾遇到将士,褚寻鹤知他想先一探究竟祸乱来源,金眸光芒大现,手中蓬勃如海洋的灵力刹那涌入周遭,将一干恶鬼涤荡干净。
做完此事,他施施然收起长剑,挥袖箍住温珣手腕,侧头唤匆匆跟来的两人:“跟紧,我走前方。”
说完足尖踏向前路,沿途炸出星点碎光,溪流湖泊般淙淙流向四方,化作牢笼包裹嘶吼的恶鬼魔兽,吸纳对方腐败躯壳上漫起魔气。
雾蒙蒙的周遭不时亮起星光,神明无声步于最前,足尖踏出每一步都设下周而复始的净化法阵,又在迷雾之中燃起复熄灭。
此间天地极为古怪,褚寻鹤先前未曾感知,直至方才挥剑之际才察觉自己灵力之干涸,就像是周遭浓浓黑幕与雾气正一点点吸食,又像是不明姓氏的人早早设下限制仙者施法的……规则。
能够限制神明的规则,思来想去也只有旧神能够做到。
命运之神,塔尔赫尔。
祂究竟为何如此?
身侧温珣被他牵扯,亦步亦趋地走了数步,斜眼瞥见对方不自觉凝重的神色:“何事?”
“……无事。”思绪被拉回,褚寻鹤垂眸定定凝视他两眼,摇了摇头,“那孩子,让我有些难过。”
温珣心尖滚烫,回眸报以温柔的拥抱。
几人一路行至村口,就见村口火光冲天,间或刀剑摩擦迸出铁星,铁靴踏入泥地的沉闷声响此起彼伏。
橙色火光之下数十名士兵手持刀剑背靠背围成圆环,正中到底保护了什么看不真切,只能见到四周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漆黑的人形影子慢慢随着摇曳的火苗覆盖在浸血的地面上,正中佝偻身影负手持弓,声音尖利如铁器相划:“将其交予我,否则尔等皆为神之餐食!”
他口中神明显然并非褚寻鹤,温珣就着暗淡灵光和摇曳火影朝其看去,隐隐绰绰可见几人肩扛大轿,其上端坐一岩石雕像,六手分布于两侧,血色宝石雕成的瞳仁看上去让人不适,此刻正一动不动看向负隅抵抗的众将士。
假神轿后左右分立了两名侍从,看身高打扮,像是未及笄的孩童,正手捧一盘物品恭敬旁观。
树丛沙沙作响,几人还来不及动弹,便听一声撕破僵持的狼嚎,假神轿撵左侧慢慢踏出一只兽足,五爪锋利如刀刃,上面黏附了细细密密的血迹肉屑。
又一声,浑身溃烂的人从暗处走出,此人竟一头生了两幅面容,侧面狰狞的人脸黏附着正脸头骨,叫嚷和嚎叫尽数生于血淋淋的腔器,层层牙齿一刻不停地咀嚼血块。
它手足皆为狼形,胸膛正中本该陈列心脏的位置只余一处硕大的血窟窿,蠕动的枝蔓缠缚全身,最终归于右手提着的血腥长刀。
这幅情景实属难见,温珣只略略看清便别过头去,金眸灰蒙蒙一片,却在昏沉中闪过红光。
那并非实际应有的光亮,而是被命运之神剥夺视力的神瞳捕捉到妖兽浑身缠绕的猩红孽障,对方沉重的罪孽甚至足够其身陨后堕入刀山火海受尽磋磨。
温珣面色冷肃,负手背对褚寻鹤忍受着筋脉胀痛无声集聚灵力。
旧神剥夺了他的神力,让祂在每一次动用大陆术法时都要忍受筋脉削断之苦痛,剜心断骨之折磨,却唯独忘了温祭秋最是耐痛忍疼,饶是锥心刺骨之刑也难以撼动神明一分。
咚咚的脚步声还在继续,无数与其相似的妖兽接二连三地走出黑暗,他们手上皆持刀斧剑戟,有些雕刻了军队符号,显然是在杀害将士后从其手中夺得。
这妖物一经出现,周遭血腥味便浓厚了不知几倍,显然早已杀够了人,褚寻鹤无声注视面前场景,一手却以摁在剑柄之上。
目前证据不足,他尚且无法寻得有效的破阵之法,可眼睁睁看着面前为国出生入死的将士受尽折磨,死无全尸,非帝君能够做到。
身侧宋泊舟和白笙也以准备就绪,前者将不经意瞧见边角后骤然安静的楼伽摁进怀中,凝神聚灵,滚滚寒意肆意流窜。
面前妖兽早已对新鲜人肉垂涎三尺,只碍着打头老者还未下令,干巴巴立于一侧,听着老者嘶哑声线:“尔生来就该献给无上至尊的法兰神座,此为汝命,为何不从!为何不应!为何叛逃!”
越说话音越发尖利,溃烂的手臂拄起一人高的怪异法杖重重敲在地面上:“因汝之私,害全村人忍受这烈火灼身之苦,全身溃败之痛,汝良心可曾疼痛,汝道义可能理解?!”
法兰,献祭……
心随念动,褚寻鹤凝神欲看圈中之人,却听沉稳似钟鸣的声音在质问中响起,森冷反驳:“他有名字,亦有自我,此命是终结于祭坛还是延伸进天地,皆由他定,无人能够替代。”
他释然转头,见到谢无今身披甲胄红披,英俊锋利的眉眼冷如冰霜,手中长刀汩汩淌下血注,在地面上积攒出小小血洼。
有鲜血从左肩流下,被他丝毫不在意地揩去,而后举刀稳稳指向魔兽:“汝既否,那就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