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他与顾忠贤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从未听说过他养着这样一个人。
这人到底是何来头尚且不明,叫他不得不提防。
柳容舒在顾昀稀松平常吐出那句“抱歉”的时候,也是一愣。
这二世祖平日里仗着他爹的权势,在京城中几乎是横着走,嚣张跋扈要反了天,还从未听他给谁道过歉,怎的一醒来忽然转了性?怕不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
柳容舒暗暗掩下情绪,背过身倒了杯水,“兄长先润润嗓子,轻语去给你煎药了,一会儿就回,容我再替兄长号个脉。”
范屹眼神飞快掠过那握着茶杯的手——白皙圆润的指腹上能看到一层薄薄的茧子,尤其是中指与食指之间,茧子尤为明显。
是个会舞刀弄枪的。
他默默接过茶杯抿了抿,把自己的胳膊伸了过去,没说话。
刚刚他说出“抱歉”时,柳濯安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与此刻身份不符。
只是他从前便不是纨绔那一挂的,如今身份乍然转变,还有些做不来,便只能借着病弱沉默下来。
正号着脉,轻语端着新煎的药进来,走到床边对上自家公子大张的眼,他脸上的愁苦一瞬间便变成了惊喜,激动地都有些语无伦次:
“呀!醒了……公子醒了!我、哎呀,不对!老爷!公子我去请老爷过来!!”
说着,他把托盘往旁边桌子上一放,想了想,按捺住性子对着柳容舒恭敬一礼,道,“小的去请老爷过来,烦请小公子待会儿号完脉看着主子将药喝下。”
柳容舒对这小子倒是不讨厌,淡淡点头。
轻语见她应下,又勾长脖子看了他主子一眼,欢欢喜喜跑去给顾忠贤报喜去了。
“兄长如今感觉如何?可有感觉胸闷、心悸,四肢酥麻?”
柳容舒收回手,去翻自己的药箱,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她虽竭尽所能保持着仪态,然而另一只隐在袖中的手指腹都被掐的泛白了,仍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顾昀这次受伤所中之毒,与当年子钰哥哥中的毒一模一样!
当年她得知范屹身死,心灰意冷之下一把火自焚,可后来她却被一个戴面具的神秘人救醒,她的脸被烧毁,嗓子也被烟熏坏了,那人请人替她换了脸,又治了嗓子。
她问他所要为何,那人没说话,后来她再追问,那人便留下给她安排的新身份籍契,从此消失了。
虽说那面具人救了她,但这三年,那人也始终是她的心腹大患,是悬在她颈侧的一把刀。
而当年她养好身体之后,便没日没夜研究范屹所中之毒,终于用了半年时间研制出了解药。
那半年太混乱了。
那段时间她除了在研习医术时头脑清明,其他时候几乎都是浑浑噩噩的,她不论白天晚上,经常看到范屹出现在她面前,她甚至还能与他对话。
就好像两人还一直在范府生活一样。
她记得解药研制出来后她捧着解药兴致冲冲跑到隔壁房间去,想要第一时间告诉他“子钰哥哥你的毒能解了!”
然而到了隔壁,触目所及的是一个灵牌,和三柱未断的香火。
之后她便晕了过去。
滴米未进昏睡了七日,再次醒来便再也看不见范屹了,也是从那时起,她女扮男装,重拾范屹教她的知识,埋头苦读了一年半,之后一举中第,拜在顾忠贤门下。
据她所知,当年之事,顾忠贤脱不了干系。
可如今这解药,却要用在顾昀身上。
柳容舒一想到那人,便难掩痛苦。
她强自镇定的起身,绕到屏风那头,竭力稳着声线,“这内室长期不通风,空气污浊不利于兄长养病。兄长既醒了,我且将窗户打开些,给这屋内通通风。”
白玉般的手指抚上窗框,轻轻一推,冷风瞬间扑面而来。
柳容舒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凉意顺着鼻腔直入肺腑,胸腔内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才慢慢落了下来。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七七八八的脚步声,柳容舒搓了搓脸,换了副神色绕回屏风那边,正与从外间进来那些人打了个照面。
为首之人一身深灰色粗布长袍,蓄着一撮山羊胡,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眼眶微微凹陷,然而眼中却闪着灼灼亮光,尤其是看到顾昀之后,眼睛更是晶亮。
他一边将手中攥着的小叶紫檀手串缠回腕上,一边步履匆匆走向床边,扶住作势要起身行礼的顾昀,“且躺着!且躺着!”
顾昀是顾忠贤的老来子,顾忠贤这人虽然为人虚伪狡诈,然而却与夫人鹣鲽情深,是以当年顾夫人生下顾昀伤了身子之后,顾忠贤除了一女,便只有这一支独苗了。
柳容舒轻声上前两步,在顾忠贤斜后方对他行礼,“义父莫急,兄长已然醒来,待儿子为兄长开服药慢慢调理,兄长不日便可好起来了。”
顾忠贤闻言,回头诧异地看向她,一双眼中闪过几不可察的审视:
“昀儿所中之毒,可解?”
柳容舒敛眉,“是。”
“呀!我就说,序景哥哥什么做不到?”
顾忠贤还未来得及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小姑娘的声音,紧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便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晃便挤到了柳容舒身侧。
东阳公主谢婧瑶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柳容舒,眉眼间盈满崇拜爱慕之情,却又峨眉微蹙,一副我见犹怜地模样,娇滴滴道:
“序景哥哥,近日来我时常梦魇,待会儿、待会儿可否请你给婧瑶也号个脉。要不、要不我顺便去看看娇儿姐姐和吴伯母?”
小姑娘话还没说完,自己耳尖先红透了。
“……”
柳容舒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拉开与她的距离,声音无波无澜,说:
“公主抬爱,臣医术浅薄,自是没有太医院的御医们诊得好,公主若是玉体欠安,还请及时叫太医诊治,以免延误了病情。公主若是想见舍妹,臣叫她过来便是。”
那个假身份什么都好,就是带了个“妹妹”和“母亲”。
东阳公主还要说话,人群中又有一人开了口:
“婧瑶!休得任性!”
熟悉的声音传来,范屹身子一僵,微微抬了抬眼皮扫向人群中的谢江枫,也不知如今是哪一年,这小子竟变得比从前稳重多了。
柳容舒对着人群中的谢江枫略一颔首,那人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东阳公主被自家哥哥当着柳容舒的面训斥,忍不住悄悄吐了吐舌头,给顾忠贤赔不是,“顾伯伯你莫要恼婧瑶,婧瑶给你和序临哥哥赔不是。”
说着她又故作沉稳的对床上的范屹道:
“序临哥哥,本宫宫中收藏了一根千年老参,回头本宫命人给你送来,你补补身子。”
刚刚范屹的视线被顾忠贤挡着,东阳公主跟他说话时向前走了一步他才看清楚她。
之前总是喜欢跟在谢江枫和他身后的小丫头片子,如今也出落的落落大方了。
看她的样子,范屹估摸着如今大抵也过了有三四年时间。
他故作虚弱地点了点头,“谢过……”
“不可!”
范屹话还没说完,柳容舒匆忙出声打断。
见房中所有人都看向她,柳容舒对顾忠贤拱手,“义父,兄长此毒需清散,当以泻为主,在此时是万万不可大补的,那千年老参更是不行。”
顾忠贤转了转手串,点点头,鼻腔中淡“嗯”一声,看向谢婧瑶:
“既如此,老臣便多谢公主抬爱了,只是昀儿如今怕是无福承受公主福泽。”
柳容舒面上不显,胸腔中却如有一柄利刃,几乎要穿膛而出。
那千年老参是当年子钰哥哥外出时意外得到的,后来被东阳公主软磨硬泡给要去了,说是要当寿礼送给她父皇,谁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东阳公主那里。
其实顾昀的身子如今正是需要这些进补之物的时候,但她岂能让仇人之子玷污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