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浮现出最熟悉不过的、自己的脸。
戚光盈被吓了一跳,没料到能直接遇见追云熹,又惊又喜,连忙把手里的薄柿色宝剑放下,道:“你怎么在这。”
两句话撞在一起的,还有追云熹的焦急询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微怔片刻,戚光盈也暖意骤生,道:“不打紧,我在奉明琉璃寺被一个犬神教少年所救,加上那朵莲花的奇效都好得差不多了。这枚鲛珠也在发着暖光,帮我抚平疼痛,我知道是你在帮我。”
话音刚落,却见追云熹表情微变,眼底也泛起泪光。
一开始戚光盈怀疑追云熹是不是在万福永寿宫受了天大委屈,但又猛然想到崔曜刺自己的那一剑,下手狠辣无比,恨不得把自己穿髓刺骨,弄得粉身碎骨才好。
戚光盈却感受不到那一剑的痛楚,那这份痛苦一定是被鲛珠转嫁到追云熹身上了。
顿时慌乱,戚光盈赶紧伸手,想帮忙擦泪:“很痛是吗。”
追云熹呼吸轻滞,脸颊涨红,见戚光盈要替自己拭泪的动作,赶紧把目光移走,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不体面的表情。
指尖拂过脸颊,凉丝丝的一缕触感。
被戚光盈碰过的地方酥酥麻麻,追云熹垂着眼睛,任由他手指在脸上抚摸,毫无反感的意思,也不抗拒。
顶着一模一样的脸,他倒是安静得真像戚光盈本人,既不是冷淡如冰的北摄政王,也不是骁勇无敌的雷鸣太子。
“我不痛,我不怕。”待眼泪被戚光盈擦掉,追云熹才轻声岔开话题,说道:“应该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才对,是惠武太后把我安置在此的,方才听到动静我还以为是雏焘找过来,差点拔剑伤了你。嗯……你怎么是这幅装扮?”
这幅模样太像浮蝶了。除神态过于繁丽英气外,就连那身红衣都一模一样。
戚光盈老实回答道:“万福永寿宫看守严格,且坐落于皇宫之中,大内高手云集于此,我也不敢打赌擅闯成功。但说来也巧,今日一道圣旨突然下达——下月是皇嫂金沁棠的诞辰,皇兄下令要大办,召集长时阁的剑伎们可以先行入宫排练,我才有机会扮成剑伎的模样混进皇宫里,再潜入万福永寿宫。”
提到剑伎二字时,追云熹似有触动,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道:“或许是你皇兄有意为之,今日雏焘把他叫到万福永寿宫来对峙,他应该猜出我不是你了。”
“果然如此。”戚光盈恍然大悟,“他知道我怒春侯的身份,所以给了我个能混进皇宫的好办法。”
“雏焘应该也能想得到这点,他没有拦下你吗。”
戚光盈娓娓道:“我跟随长时阁的剑伎们刚刚入宫,摄政王御令就不许任何人进入皇宫内。但救我的那个少年在临行前写了一张隐息符送我,可以隐遁身形和气息持续一炷香时间。我不敢耽误,寻了个机会用上,就直接来万福永寿宫来找你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隐息符的作用都快失效,我又在转角处瞥到一抹银发,生怕是雏焘或者圣太后,才赶紧躲到这个童年时期误打误撞来过的地方。”
“但这里是……”追云熹欲言又止道。
戚光盈垂下眼帘,道:“我知道这是惠武太后为你建造的宫殿,但我没料到你真在。”说罢,又意识到什么,伸手去碰脖子上的鲛珠,若有所思:“或许是它在指引我,我才会冥冥之中来到这里。”
追云熹脸上竟笑了一下:“这很好。”
或许是无尘面还在脸上,顶着戚光盈的容貌,追云熹连表情都变得异常生动起来了。
星眸如水,能用盈盈动人四字来形容,戚光盈别开眼神不敢冒犯,只敢低头望着手里的剑柄。
戚光盈问道:“女帝也在万福永寿宫?”
追云熹道:“她是不是在万福永寿宫里,我不清楚。但雏焘说她要禅位。”
“湮门寺待了九百年都没有屈服于圣太后,怎么雏焘三言两语她就禅位。”
“雏焘拿我的命要挟她,我不愿女帝为我牺牲。两海的世仇千年不是轻易能化解的,守不住雷鸣海是我的错,不能让女帝背负千夫所指的骂名。”
戚光盈沉吟片刻,分析道:“女帝没亲眼见到你还活着,就不会轻易签订禅位诏书。你现在只需调养好身体,以离开兕方城为先。”
追云熹凝声道,“所以,我不能被打倒。”又见红衣袖下,被戚光盈握在手里的一把剑,“我记得这是拂雀的剑。”
还有一句话他停在嘴边。
虽然柄已残,锋已断,变得面目全非。追云熹还是认出戚光盈腰间挂着一把草草打磨的短剑,正是崔曜生前能向群星发号施令的那把“九耀”。
“这两把剑也是那个犬神教少年捡到后还给我的,我与长时三剑情谊非凡。剑伎的一生就是因剑而生,死后佩剑也该一起随葬。我找不回他们的遗体,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说到这里,戚光盈眼神放空,“我欠拂雀好多,这是我该做的。至于崔曜,他第一次死时,我恨他恨得要死,如今才明白他真的被戚束月玩弄掌间,被利用完了就吃干抹净。他的结局是罪有应得,不过我也该为此负责。”
说起戚束月和拂雀,追云熹沉吟许久,将今早听到的有关雏焘和戚束月的谈话,尽可能原封不动复述给戚光盈。
他不是当事人,自然不能分辨出那谈话中的虚实真假。
追云熹对戚束月始终心怀忌惮,阐述过程中多次想开口,提醒戚光盈务必小心,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
他对亲人血缘的感触很淡薄,自幼无父无母照看,雏焘作为兄长,只想让追云熹这个弟弟早下地狱别挡自己称帝的路;戚开是一切感情知道太晚,纵有融化,也变不了冰雪封存九百年的心。
当得知戚束月利用他达成目的,很意外,戚光盈竟然一言不发,在沉默中静静消化这些事。他谁也不怨,谁也不怪,就是看上去很累很累。
追云熹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再迟钝,追云熹也明白戚束月只需轻轻一望,就能看破无尘面的顶级伪装,猜出眼前弟弟是假扮的。这份羁绊至深,尽管追云熹不懂,也清楚说戚束月的任何不好都只会让戚光盈痛上加痛。
他俩是真正血浓于水的兄弟,自己只是外人。
戚光盈表情变换多次,从震惊到愤怒、再到悲伤,最后只剩茫然。
他望着墙壁上的画像,一阵悲从心来,又突然不再理会和戚束月的百般纠葛,只回头望着追云熹,问道:“殿下,你恨我吗。”
“我没有!”
惊讶追云熹回答得这么快,语气似有几分激烈,戚光盈没忍住微微一笑,道:“谢谢殿下。”
“不要喊我殿下。”
“那喊什么。”
“云。”
“……我没有这个资格。”戚光盈道,“我想都不敢想。”
追云熹看上去很生气,戚光盈认为定是自己那张脸太柔弱的缘故,才会以为是追云熹本人也被气得眼眶通红,犟道:“可你以前就是这么叫我的。”
看着自己的脸在和自己较真,戚光盈眉间微蹙。
见他不回答,追云熹又急道:“尽管你忘了那三年,可我相信你不全是假的。如果你实在记不起来,我可以一点点讲给你听。”
“把无尘面摘了吧。”戚光盈轻声打断一下,“此处阵法封闭,只要不离开,外界是察觉不到气息或气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