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今笑了笑:“那这样问吧,三多长大后最想做的工作是什么?”
许三多一点儿犹豫也没有:“能护持正法的贤僧。”说完便又苦了脸道,“可史今哥哥你不让我出家。”
史今摇头笑笑:“我并非阻止你出家,而是希望你长大后,有了更多经历、有了比较和判断后,再慎重决定。”
许三多急道:“从小到大,我出家为僧之心从未变过。”
“史今哥哥不是怀疑你的诚意。”史今摸了摸许三多的头,“只是,现在的你还小,有很多事情,很多注定的因缘,还没有开始。等到那些时机成熟,也许又有新的启示。我明白你想要早日成长的心,但多一些等待并不是坏事。”
许三多想了半天:“……那龙华孤儿院?”
“既然觉得这份工作有意义,不妨去看看也好。”史今微笑,“多给自己一个机会,多给自己一些选择。”
史今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许三多心里宽慰了几分,默然半晌,忽地想起件挂念的事儿,扭捏了半天,小声道:“这、这段时间,那个……那个……袁朗哥哥,有没有来找过我?”
史今顿了下,轻道:“兴许是在忙吧,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倒是之前袁家夫人来上香时问起你的事儿,十分挂心。”
许三多眼神一黯,掩不住的失望。史今见他这模样,微微一笑:“三多。”
“嗯?”
史今眼中是淡淡笑意:“前些日子,袁家夫人在我们寺里捐印了一千本《大乘妙法莲华经》。如今经书已经印好,放在寺里的流通处给大家免费结缘。我想也赠一本给袁夫人作纪念,三多能帮我送去袁家么?”
许三多愣了下,忽的眼睛一亮:“嗯!”
看着许三多那高兴的样子,史今有些微微的落寞,但比起强留住什么,成全那孩子本身的愿望、让他永远保有如此纯净的笑容,才是自己生生世世所求的。
……
第二天一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史今劝说许三多下午出门,可许三多已是心急,用红布仔细包好《大乘妙法莲华经》护在怀里,然后撑起伞,急急匆匆出了云沙寺。
一路上,许三多的心情带着奇妙的喜悦与焦躁,为了节省些银元,决定先走一半的路程再叫黄包车。以前去袁家都是坐袁朗或袁家夫人的车,这会儿亲自走起来,心里着急,愈发觉得路程远了。
许三多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去了袁朗家不知袁朗回来没有,正独自寻思着,不知不觉到了闹市区,却忽见前面有路被拦了起来,路两旁竟有士兵站队,周围还有不少百姓垫着脚尖儿张望。
如今的局势下,上海各方势力交杂,这类情况并不少见,许三多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正打算绕道而行,却忽听前面有人议论:“看,出来了,出来了。朱启钤……唐绍仪……袁朗……”
听到袁朗的名字,许三多脚下一顿,连忙挤到前面,从空隙里费劲儿地张望过去——
伫立在市中心的豪华议会礼堂前,数十个披着黑色长外套、身着军服的男子,踏着白色大理石阶梯,陆续走下来,各自朝着己方的黑色轿车而去。许三多很快看到了走在其中的袁朗,他的军帽帽檐压得很低,却从仰视的角度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和鹰一般锐利清明的眼。许三多从没见过袁朗这样的表情,那样肃穆威严,带着强烈压迫感,令人心里发沉,甚至有些害怕。
许三多怔怔的望着这样的袁朗,似心有灵犀般,袁朗刚巧抬眸向路边扫了一眼,然后很快发现了许三多。那一瞬间,目光相对,袁朗却又很快收回视线,如同不认识许三多一般继续前行,与身旁的军官们寒暄着小声交谈。
许三多的心沉了几分,在原地愣了半晌,终于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脚步不自觉地朝回云沙寺的路走,走了几步又想起得将《妙法莲华经》送给待自己极好的袁夫人,便又折回来,继续朝着袁府走去。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落在布鞋脚尖儿,渲染开一片小小的水渍,像一个刺入心里的印迹。许三多漫步走着,每走一步心里都难受,他所知道的袁朗,从来都对自己笑得那么亲密,霸道地拉近二人的距离,强硬地进入自己的世界,逐渐成为除了史今外,第二个自己觉得永远也不想失去的人,成为了自己信赖和憧憬的哥哥,然而今天……许三多明白,在那种场合下,袁朗不可能迎上来招呼自己,可那一刻,袁朗看起来那么遥远,是自己无法触碰到的人……而且更令他难受的是……本是满心欢愉的去找袁朗,今天这一幕,却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袁朗,真是的两个天差地别的世界的人。
忽然,耳边有街道雨点溅起的声音,许三多直觉回头一看,却突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拉进了黑色轿车中。许三多还未回神,却听有个熟悉的声音责备道:“走路还发呆,伞都撑歪了,肩膀淋湿了一大片,感冒怎么办?”
许三多呆了半晌,才猛然回神般喃喃道:“……袁……袁朗哥哥?”
轿车内,米色车帘隔开了前座司机,独立出后座的空间。袁朗还是刚才那身军服,却迅速脱下厚实的黑色长外套披在许三多身上。
外套对于许三多来说过于宽大,小小的身板儿被裹在里面,头发淋得微湿,像一只被人救起的滑稽的小松鼠,呆呆看着袁朗。
“你……”袁朗叹口气,伸手揉乱许三多有些长了的发荏,“怎么还像个孩子似地不知道照顾自己。”
许三多被他这么一说,心里原本就有些乱,忍不住提高声量道:“你——你走了这么久,不闻不问,根本就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来在做什么,凭什么说我老像个小孩子?”
袁朗怔了下,却听许三多继续道:“每次你想找我的时候就来,我想见你的时候却根本不知道怎么联系得到你;不论我在做什么,见到你我都会第一时间招呼你,可对于你……只有你觉得方便的时候才会理我,我永远都只能像个等待袁上校接见的臣民,或者……或者像你养在户外的小猫小狗,有空的时候才来逗我一下!”
“三多,你今天是怎么了?闹什么脾气?”袁朗皱眉,他心里其实本就不痛快,这些日子事务缠身——北京政府总统徐世昌派出代表朱启钤,南方军政府主席岑春煊派出代表唐绍仪,在上海举行会议,商谈南北和解,可实际上是挂羊头卖狗肉,徐世昌根本是段祺瑞操纵安福国会选出来的傀儡,段祺瑞根本没打算与南方和解,经过几天几夜的激烈商讨,协议终究还是未能达成,但袁朗希望能带给国内人民和平的局势,自己身为皖系军阀,却有越来越多不能认同皖系做派的地方,可自己的身份地位根本无从扭转局势,最近可谓异常疲惫和无奈,心情很差,原以为在许三多这里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可却遇上这孩子冲自己发脾气,若是平时大概会哄一哄,但今日却是在极差的心情里火上浇油,出口的话语便也带上几分严厉。
听袁朗这话里的意思是把自己当成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许三多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闷得难受,仿佛有股火气直往脑门儿上冲,索性一下掀开披在身上的长外套,将怀里小心包裹着的《妙法莲华经》取出来递到袁朗手上,闷声道:“这本经书是袁夫人捐印的,寺里让我送一本给她作纪念,既然你来了,就劳烦你带回家,我寺里还有事儿要忙,我要回去了。”
“……好啊。”袁朗气极反笑,高声吩咐司机,“停车!”
许三多手搭上门把,做好下车的准备,谁料袁朗却在车停稳后先一步下了车。
“送许小居士回云沙寺。”袁朗戴上军帽,将经书护在外套中,眸色沉如夜海,“我自己走回去,就当锻炼身体了。”
许三多和司机都是一愣,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袁朗厉声对司机道:“我的命令现在都不作数了么?!”
司机无奈,只得遵从指示,调转方向往云沙寺开去。许三多愣了半天回神,急急趴在窗口向后张望,却只看见袁朗的背影在雨中渐行渐远。
“……许居士,我说句实在话,袁上校这样的人,每日南征北战的,除了家里人以外,还能每次回到上海都记挂着一定要去看望一个人,真的很不容易了。”前排司机终于忍不住开口劝解,“他是真拿你当亲弟弟看,这些日子事情又多,虽然一直没能去云沙寺探望你,可我真没见过他对其他人这样上心过。”
许三多揪着衣角,心里乱成一团很是难受。原本想着终于回了上海能见到袁朗,谁料见到后却是这般情景……确实,如司机所说,袁朗作为自己认的哥哥,那样的身份级别,对自己一介平民能做到这种地步,自己应该知足了……可,心里却还是有一种许三多自己都不明白的感情,让他觉得这样远远不够,并且让他今日意识到二人的差别后分外难受,一方面觉得自己似乎也是有错,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说的那些也是实在话,只是今天被那一幕的导火索勾出了火气,朝着袁朗发泄一通……
越想越不明白,耳边又听到前面司机叹气的声音,许三多悄悄红了眼眶。
车窗外,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