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身考究军服的袁朗出现在门口时,屋子里的欢笑声突然停了下来。小孩子有些畏惧地望着这个带着肃杀之气的男人,但是他们早已习惯有各种身份地位的捐助人来看望他们,此时许三多哥哥又陪在那个男人身边,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那么也许……他是个好人?
许三多将袁朗让进屋内,简单介绍了一下孩子们平日生活学习的情况:这龙华孤儿院成立伊始,就采取教、养结合的方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在教授孩子们普通知识的同时,等他们长大点还会学习木工、漆工、织染等科目,让他们以后离开孤儿院时能具有自立谋生的能力。
孩子们起初有些拘束地坐在小板凳上,像上课一样,又偷偷观察袁朗,发现许三多说话的时候,袁朗很认真地看着他,眼神温和,连带整个人周身气场都没那么强硬了。孩子们终于放松了下来,但他们知道对待捐助人必须有礼貌,所以仍比平时乖巧不少,没故意调皮捣蛋惹许三多注意。
天色渐渐暗了,袁朗看看怀表上的时间,准备离开。
“今天就和我一起走吧,我送你回云沙寺。”往常许三多还会再多留一会儿,袁朗难得见一次,两个人自然都希望相处再久一点。可孩子们是舍不得许三多这么早走的。
“三多哥哥,你现在就要走了么?”胆大点儿的忍不住出声,试图从这位威严的捐助人手中“挽回”许三多,“你的晚间故事还没给我们讲呢。”
许三多蹲下身,摸了摸小孩的头,温声道:“明天补你们两个故事,好吗?”
胆大的孩子还想再讲条件,可突然感觉到那立在门前的捐助人沉沉的目光扫过来,终于不敢吱声,只得撅着嘴巴放开了揪着许三多袖口的手。
出了龙华孤儿院大门,许三多正想坐上袁朗的车,却被袁朗拉住。
“把车开到巷子口等我们。”袁朗支走了卫兵,转头看见许三多不解的样子,笑道,“坐车的话,很快就到了。可我想和你慢慢走一段,可好?”
许三多懂了,眼睛笑成了月牙。
袁朗解下羊毛呢的披风,裹在许三多身上,不让他挣扎:“今晚风大,是我要你陪我慢慢走,我就得保证你的健康,明天你还要来照顾孩子们,不是吗?”
这么说,许三多便不推辞了。他身上的旧袄子和围巾,裹紧了快步走回去没问题,但如果像现在这样,仿佛一直不希望走到头似地慢慢挪步,确实有点折磨人。
下一秒,袁朗再次牵住了他的手,用宽厚温暖的手掌覆盖住许三多的手。许三多心里莫名颤了一下,他不懂这种情绪,于是他只能想,袁朗又摸到了他手上的冻疮,会不会因为担心他而难过。
此时天空浸染上墨色,夜晚被一层薄薄的寒霜覆盖,月光如细碎的银粉,洒在了两侧斑驳的砖墙上,也映着脚下的石板路泛出银白。
许三多本来有些忧愁,可看着月光半晌,忽然笑了。
“想起什么高兴事儿了?”袁朗打趣,“还是编好了明天要给小孩讲的新故事?”
“袁朗哥哥。”许三多仰头望他,眼睛在夜色中亮亮的,像月光,“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袁朗挑眉:“愿闻其详。”
许三多故意清了清嗓子:“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良宽禅师,平常居在山脚下一间茅屋里,生活非常清贫。”
“有一天晚上,他从外面讲经回来,一进门就撞上一个小偷正在他家翻箱倒柜。”
“小偷很慌张,这破茅棚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还遇上了屋主,真是太倒霉了。”
“此时良宽禅师却和颜悦色地对小偷说:你远道而来,不该让你空手而回,我这里唯一值钱的就是我身上这件衣服,你且拿去吧!”
“小偷抓着禅师脱下来的衣服就跑了。”
“而良宽禅师呢,他站在月光下,望着小偷远去的背影,轻叹:可怜的人啊,可惜我不能把这美丽的月亮也送给他!”
袁朗一顿,深深看向许三多。
这次许三多没有再躲,而是张开手,将十指与袁朗交握,让他一寸一寸感受自己手指上冻伤的红肿。
“袁朗哥哥,也许在你看来,我这样的生活很清苦,就像禅师的茅屋一样,一无所有。”许三多轻声道,“但是当我抬头的时候,我却觉得我拥有很多。”
“那天上的星星、月亮,还有广阔的山川,和石板路边的一草一木,不属于任何人,所以任何人也可以拥有。”月光洒在少年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华,“在佛教看来,最大的宝藏是每个众生本具的佛性。良宽禅师虽然生活清贫,但他的内心却像那轮明月,无论外界如何变迁,都永远明亮纯净。他内心富足而慈悲,如果众生有需求,他恨不得连美丽的月亮都能送给对方。”
“所以……我觉得一个人快不快乐,不是看他穿的衣服有多么体面,也不是看他有没有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就像我们以前去租界的富人家里做法事,他们屋子里铺着昂贵的地毯,暖炉里持续吹来热风。可那个大老板,一点也不开心,眉头皱成这样。”
许三多模仿了一下,袁朗轻笑出声。
“也许我的生活,在你看来有点可怜。”许三多也不避讳,“但是在这个动荡的时期,能拥有安稳的生活已经是一种幸福了。何况……”许三多轻轻甩了甩二人交握的手,“我还有个这么关心我的哥哥。”
十六岁的天真烂漫,不自觉的撒娇,袁朗心里一下就软了。
“袁朗哥哥,我们难得见面。所以我总希望你每一次见到我,都是开心的,就像我见到你一样。”少年直白的话,虽未通情事,却意外拨动人心,他的眼睛如此明亮,认真地看过来,仿佛全世界只有袁朗能映入他眼中,“——我希望你快乐,我恨不得连那美丽的月亮都送给你。”
许三多认真地说出这番话后,却见袁朗只是定定看着他。沉默的氛围带走了刚才那番直白的勇气,许三多有些尴尬,慌乱地避开袁朗的视线。
下一瞬间,许三多忽然感到袁朗执起他的手,他直觉抬头,正望见袁朗俯身,将唇触碰在他冻伤的手指上——
温热的唇,在冰凉红肿的伤口处缓慢研磨,带出一种撩动心弦的痒意,和隐秘未宣的情动。唇的触碰如此轻柔,像对待世间最珍视的宝物,怕稍加用力就亵渎了这份纯真,却又忍不住让他染上自己的温度。
许三多愣愣地看着袁朗,看他微垂着眼,就这么用唇熨帖过自己手指上的每个伤口。那些伤口其实时常因红肿而发热,痒得难受。然而袁朗的碰触,却带来了另一种痒意,一种战栗的,同样隐秘,晦涩难懂的快乐。
良久之后,袁朗终于抬起头,视线和许三多交织在一起:“谢谢你,我收到了。”
许三多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手被牵引着继续往前,终于落在袁朗军服胸前。
“我收到了……”袁朗将许三多微凉的手按在那里,“——你的月光,落在了我心上。”
一瞬间,天地夜色仿佛都被照亮。许三多想笑,却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了。
——美丽的月亮啊,我想让他快乐,想将我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送给他,可我一无所有,唯有一片真心。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