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救看着他,眼神深深地:“凭什么,信她?”
谢必安抿唇,没说什么,只是扭头往后看。
范无救跟着他看过去,只见楼小禾在水面上盘成一小团,垂着脑袋,正在数手指,似乎为了配合他们咬耳朵,还特地将脸撇过去避嫌,眼风一丝也不往这边瞟。
二人默默收回目光,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范无救撇下手中那页白纸,解下盘在腰间的勾魂锁,往上面飞快拍满了密密麻麻的明黄符纸,“我来,你躲开。”
谢必安撇嘴笑:“这灵力结界,连灵墟宗主颜百川都破不了,你行吗?真不用我搭把手?”
范无救没理他,回身朝着平静的水面走去。
谢必安看着他的背影,没再说什么,默默在指间攒起一股灵力。
勾魂锁在一息之间蓄满灵力,疾如闪电朝着那层层叠叠的无形结界袭去,谢必安看得分明,锁链的另一端始终握在范无救手中。
他低骂了一声,锁链铿然撞在结界上,金光悍然大亮,倏忽将整个夜幕吞噬,尖锐的铮鸣声几乎要将人的耳膜生生撕裂。
谢必安抵不过迎面而来巨大的冲击力,往后连撤了几步,瞳孔被强光刺得发痛,几乎是不可控制地闭上了双眼,强自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你不要命了!”他冲上前,半跪在地,扶起倒下的范无救。
彭侯野犬布下的这层灵力结界霸道至极,范无救若是用一股灵力驾驭着勾魂锁试探性地破界,反噬不至于致命,方是稳妥之法。
可他手不离锁,分明是无意求稳,打算拼力一搏。
若非谢必安早已默默在他身后结下护法阵,替他吸收了一些反噬,只怕范无救已当场灰飞烟灭,他连凝魄咒都来不及念。
范无救面如金纸,目光涣散,手紧紧按在胸口,身体不停地抽搐,谢必安见状不妙,连忙哑声道:“屏住气!”
他并拢两指,在范无救胸口重重点了两下,同时念动凝魄咒。
片刻后,范无救身形一滞,剧烈咳嗽了一声。
谢必安看着地面上那摊暗红的淤血,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命是保住了。
“这是怎么了,怎么吐血了?”一道充满担忧的焦急女声响在咫尺。
女子的黑亮的发丝如海藻般,从他们的脚边,穿过层层叠叠的结界,一直蔓延向幽深的水底。
惊魂未定的谢必安:“……”
死里逃生的范无救:“……”
被方才那阵仗吓一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忧心忡忡跑来查看情况,此刻正蹲在二人跟前的楼小禾:“……”
是她的错觉吗,为什么感觉这俩人看自己的眼神好可怕。
谢必安嘴张了张,又闭上,再度张开,问:“你……怎么过来的?”
楼小禾莫名,小心翼翼道:“走……”似乎觉得措辞不够严谨,她忙改口道:“飘过来的。”
话音未落,范无救眼一闭,头一歪,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瘫倒在了谢必安怀里。
楼小禾大惊:“他没事吧?!”
谢必安面色十分平静,瞥一眼怀中人,淡淡道:“没事,被气晕了,死不了。”
楼小禾:“……”
她紧紧闭着嘴巴,半声也不敢吱,虽然一头雾水,但强烈的直觉告诉她把人给气晕的,好像是自己。
*
谢必安望着天机镜中那一团朦胧的虚影,神情愕然,探手往镜面上一触,虚影纹丝不动,只有细碎的星芒绽开在指间。
他闭目片刻,睁眼看向楼小禾时,垂下的目光中多了三分戒备,七分探究:“你于百年前,投水轻生。”
楼小禾正蹲在地上,拔了些草叶,给昏迷不醒的范无救垫在脑后,让他在地上躺得舒服一点:曾经寸草不生的弱水之滨,而今竟然也能零星见着碧色了,实在纳罕。
刚把范无救安顿好,楼小禾便听到“百年前”,顿觉恍惚,“轻生”二字谢必安说得很轻,却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了她的灵台之上。
原来,她只觉得长眠一场,却不想在弱水之下,混混沌沌已百年。
百年前她那奋力一跃,在世俗看来,的确要算“轻生”罢。
楼小禾没有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谢必安忽然上前半步,俯身凑近了端详她的脸,“你方才说,我们见过?何时,何处,因何事?”
“大概就是我死前那几天,一百年前了,在一壶天,谢使者来办差,帮我入了趟冥鸦瓮,救下了一个叫豆豆的姑娘,还有一个叫关琰的小孩。那时候我还是个男儿身,而且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想不起来也——”
“我想起来了!”谢必安忽然一拍手,“鬼子母!”
楼小禾笑起来,站起身道:“谢使者好记性。”
谢必安也笑:“当时我竟一点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个女儿身。”
他的态度似乎一下子亲切起来,和方才那个严肃又警惕的模样迥然不同,楼小禾原本有些惴惴不安,眼下也跟着放松下来,话匣子瞬间大开:“娘亲曾经遇上一位神秘人,说我十八岁那年会和坏男人遭遇上,为了躲过情劫,特地小施手段,隐藏了我的女儿身。但他算得一点也不准,我遇上的那个人,绝不是个坏男人,他就是名声坏了点,其实比某些名门正派还要行得正坐得端,生得也很秀气好看,像女孩子一样好看,虽然有时候疯疯癫癫,但耐着性子哄哄就好了,耳朵根还挺软的。”
说完,又用她那双炯炯的眼巴巴望着他。
谢必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温声附和道:“你对他没有偏见,这很难得。”
楼小禾闻言,有些怔然,眼圈微微发红,似乎有话想说,但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谢使者,一会儿过桥的时候,我能不能不喝孟婆阿奶的茶啊?只要能不喝茶,哪怕走不了桥面,光脚趟黑水我也是趟得的,毒蛇恶蟒来咬我也不怕——”
谢必安盯着她,不明意味地笑了笑:“说这个却太早了些。”
“投水轻生者,依夜台律第四百四十四则,不问因果,打为江伥。”
“……江伥?”
“所谓江伥嘛,便是讨替身的伥鬼,你须得在三日内寻个溺死之人求代,方能转世入轮回,届时我们再来谈喝茶的问题也不迟。”
“若是……三日之内寻不见呢?”
“那便堕入黑水狱,十世不得超生。当然,根本扛不到十世,半道里被折磨得魂消魄散之人,也不在少数就是了,各凭造化。”
“……”她听明白了,在夜台,投水轻生之人都属于待罪之身,是要遭到百般刁难的。
见楼小禾脸色骤变,连眼里的光也变得灰扑扑的,他又放软了声音宽慰道:“其实此事也不难,伥鬼求替,不拘手段,只看结果。”
“……”
楼小禾把这话稍稍一琢磨,顿觉不寒而栗:好阴间的暗示。
她低了低头,没有正面回应谢必安,忽然伸手,开始往回拽自己那垂在身侧的长发。
她就这么拽啊拽,那些头发竟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从弱水底下没完没了地冒上来。
楼小禾无法,往前小跑了几步,跑到水边,探头探脑看了一阵,只见水底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于是她又拖着一脑袋的头发,小碎步跑回来,朝谢必安道:“谢使者,有剪子没有,我这头发忒碍事,且剪了去。”
一边说,手上还在不停地拽着。
范无救苏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那个老实巴交的女鬼,正把着自己的头发,一点一点从弱水底下往上拽,还在那层层叠叠的结界中跑过来,跑过去,经过旁边的天机镜时,里头映出她的身影,很模糊的一团,连个像样的形状也没有……
那可是由谛听耗时千年匠心打造,能将三界第一诡术师的真肺肠照个洞穿,古往今来从无失手的夜台镇台之宝天机镜。
那可是将上古邪物蚩尤旗封印,保万世之太平,哪怕青云梯重新现世也难奈其何,号称洪荒第一绝域的泱泱弱水。
那可是险些把他创死的,由灭世魔头彭侯野犬亲手布下的,百年以来,各路仙门大能,轮番显尽神通,却纹丝不能破的究极结界。
所有这些,到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女鬼面前,都显得像个笑话。
他们都掉以轻心地太早了。
蚩尤旗和这个女鬼,究竟哪一个更可怕,纵使此刻谛听在场,只怕也难以下定论。
谢必安朝楼小禾递了把剪子,同时冲他这边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
范无救:“……”
他不知道谢必安打算干什么,左右他是决计不要和这个女鬼扯上任何干系的。
范无救闭上眼,默默翻了个身,找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觉得脑袋底下枕着的那捧细草柔软又清香,很是妥帖。
看在谢必安如此体贴的份上,无论他要如何胡来,这次自己姑且就不干涉了。
“这位黑大哥要怎么办,背着回去吧,我力气大得很,我来背!”楼小禾把头发剪了,感觉一身轻松,开始自告奋勇献殷勤。
“好啊,有劳了。”谢必安憋着坏笑,拖着长音道。
“……”
地上躺着的范无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也不理人,转头就走。
谢必安扬声道:“小楼,去,扶着点咱们范大使者。”
楼小禾乖巧点头:“哎,好!”
迈开腿,蹭蹭蹭就要来追范无救。
范无救那稳重而又不失洒脱的背影一僵,二话不说,竟拔腿狂奔起来。
楼小禾没有多想,当机立断奋起直追。
谢必安站在原地,捂着肚子弯腰狂笑。
身后的结界无形,却有光,时明时暗,映得漆黑的天幕闪烁不定,连空气中的风也赔着小心,轻轻缓缓地吹,丝毫不敢唐突。
再有一个时辰,天便要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