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灶膛里的柴火红旺旺,大铁镬支在灶上,清水滚沸,蒸汽氤氲进木甑子,沿着竹饭架上的丝瓜络蒸垫不断升腾,米香糅着杉木香,浓浓地漫开去。
一心牵挂着小狗,楼小禾起了个大早,睁眼发现小家伙还在喘气,心落回肚子里,无所聊赖,索性趁着晨光蒸了一大木甑米饭。
甑子饭松软干爽,经得住放,摊在竹筲子里晾着隔夜,酷暑炎夏也馊不了,第二天冷饭直接下锅,拿猪油葱丝炒了,颗粒分明,香得无法无天,连菜也不用,她能一气连吃三大碗。
床下码着一排红皮老南瓜,瓜皮裹层盐霜,个个饱满标致。她抱出来一个,削皮切片,热油猛火煸过,再换文火略一煨,煨得烂烂的,加勺新炒的豉汁,盖在新蒸的甑子饭上,匀匀拌了,南瓜金黄,饭粒洁白,豉汁油亮,糯糯地打成一片。
夏天晒好的干南瓜花,抓上一把,连盐也不必放——晒时已拿盐浸过——宽油煎得脆嫩,咸香下饭。
这头楼小禾吃得美滋滋,那头狗子也没饿着——
昨日沈涣给小家伙灌了点灵力吊着,性命暂且无忧,但一直到晚间都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楼小禾想着,不吃东西可不行,迟早要命。
她忽然想到那只山斑鸠,疑心小狗并非铁了心绝食,很可能是只吃荤腥,挑嘴挑到了冥顽不化的地步,乃至置生死于度外。
于是她思索一番,昨夜特特地从明瓦廊捎了些生血旺和猪脑髓回来,都是好下咽的荤腥,试着投食,结果呢,真就应了她的猜想……狗子终于肯进食了。
说起来,才丁点大的小崽子,怎么就养出这么副宁死不将就的臭德行……楼小禾隐隐头疼。
项圈勒住了嘴,小狗吃相很有些狼狈,楼小禾在一旁看着,心里头不是滋味,愈发不忍看,莫名觉得它多半也不愿被人看,便留它独自在灶台上,面对着墙壁,脚边搁着血糊糊的旺子拌脑花。
楼小禾坐在外头,吃一口,瞥一眼——小家伙的背影太单薄,好似随时要化作一阵烟,悄无声息地,钻进烟囱里,轻轻飘走去。
*
饭后楼小禾掰了几颗八月炸吃,小坐片刻,起身在灶台上给小狗放了碗温水,端着簸箕来到院子里。
楼小禾将簸箕里的南瓜子晾到太阳底下,扫过院子内外的落叶,连同南瓜皮,悉数倒进院门外的大木桶里。
抻了抻后腰,倚住篱笆席地而坐,沐浴阳光,静静地发愁:九千灵石,要去哪里筹?
说起来,她本不该为钱犯难的。
夜台飞升的原委,楼小禾起初一无所知,还是后来,范无救送来谢必安亲笔写的绝交信,她才终于搞明白——
就飞升一事,谢必安特地跑去调查了一番,顺藤摸瓜,先摸到了那一掷千金的郝仙君,再摸到了被楼小禾亲手喂到狮虎嘴边的恶少郝青,最后摸到了那对被楼小禾搭救的母子……
最终,谢必安得出结论:楼小禾能够飞升,归根结底,是托他谢七的福。
毕竟,若不是他用伥鬼求替和十世黑水狱,诓得她走江蹿湖觅溺鬼,哪里又能牵扯到这么几号人呢?
楼小禾将信读到这里,甚是唏嘘:是啊,她可不得好好谢他。
然而,信的下文话锋陡转,谢必安说:「饶是不提这一段阴差阳错,就凭夜台相伴十九年,我同你的交情,难道还不及村中那群恶犬?可飞升关头,你竟一丝一毫,也不曾想起我来……罢罢罢,而今仙鬼殊途,多说无益,你我从今日起,义断恩绝,形同陌路。」
楼小禾:“……”这就,绝交了?
等等。
她飞升那会儿,恰逢晕血症犯了,一整个神志不清,是怎么把那群狗子带上的,她自己也稀里糊涂,可照谢必安的说法,却是怨她在紧要关头只惦记狗子没惦记他……
可她也没惦记狗…子…啊……等会儿。
她昏过去前,心中最放不下的,貌似……确实是那群臭狗。
因为怕它们乱吃尸体怕得要死。
这未尝不能算一种惦记。
……好吧。
只能说,都是命。
总之,虽然其中原委荒唐至极,但她终归就这么成了坐拥无数庙观,尊享无量香火的地祇。
若是寻常仙子,难免还是要为生计所扰,但地祇不一样,因为吃人供奉,故而无需灵石来延寿,哪怕修为再不济,只要香火一日不断,便大可高枕无忧。
在昨天之前,楼小禾也确实没有能用得上钱的地方。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有狗的人了。
楼小禾低头看手,虎口和手指处又添了几记新鲜的牙印子——小狗脾气顶顶坏,吃饱了有几分力气,便又凶相毕露起来。
只要她靠得稍近些,少不了拿牙好一通龇,也不给摸,但凡上手,反嘴就是一口,若非腿脚不好,只怕得撵着她跑出十里地去。
不过呀,楼小禾其实知道,目前为止,小狗咬她的这几口,不过小打小闹,实在怀着几分姑息。
——昨儿个被它一嘴封喉的那只山斑鸠,就是明证。
它若真个想,咬断一两节手指什么的,不在话下。
都说狗子有灵性,你喂它三顿,它记你一辈子。
那被捅过三刀……高低不也得记上八辈子?
触目惊心的一身伤,虽非楼小禾所赐,然而小狗哪里管这个,它只管把仇记在所有两脚走兽头上,一个也不宽恕。
可这世上人鬼仙怪,两脚兽遍地走,它要平等地记恨于其中每一个,执意将莫大的仇怨一股脑揽过来……那么一丁点的小身板,迟早要被压坏的吧。
——她可不答应,她还想看小狗摇尾巴呢。
换毛期的小狗浑身都麻麻赖赖的,唯独一条尾巴,蓬松又水滑,煞是漂亮,摇起来肯定好看。
阳光热乎乎地洒在后背上,楼小禾暗暗下定决心:不管了,这九千灵石,无论如何都得搞到手,姑且在收拾那群斯文败类前,先把她的小狗安顿好。
……手痒了,进去摸摸狗头。
楼小禾懒懒起身,一瘸一拐地迈进家门,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听见一阵剧烈又诡异的响动。
她吓得浑身一激灵,三步并两步奔进去,入目处一片狼藉,小狗它……正在趴着喝水。
楼小禾:“……”
说“喝”,其实不大恰当。
无论哪家小狗,喝水不都是舌头往后卷成小瓢形状,然后勾着水往嘴里送,可阿秋不,它似与那碗水有什么深仇大恨般,疯了似的乱咬一气,大半的水溅到了脸上,小半溅到灶台和地面,甚至飞溅到头顶,进嘴里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噗嗤。”
出现了,比阿秋打喷嚏还要好笑的事情。
小狗咬水时,身上的锁链不停发出碰撞声,楼小禾笑到一半,卡住了——
其实它这么咬水,水一点也不痛,倒是它的嘴,肯定被项圈勒得很痛,指不定又流血了。
……这狗子可真磨人,就不能在好惨和好笑里,只选一个吗。
害得她每次笑的时候,良心都要痛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