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飞醒了,断掉的胳膊不知何时已被接了回去,分外妥帖的样子。
柳含烟的双目得以复明,大家无不惊叹于楼小禾的傀儡术,可楼小禾却想,柳护法英明善断,救死扶伤,是她见过最仁心仁术的大夫,这些年行过的善,积下的德,换一双眼睛,根本绰绰有余。
楼小禾正走着神,身上忽而一痛,温晏秋双臂的力道陡然加重,她这才发现,对方正顺着自己的目光,一瞬不瞬注视着柳护法她们的方向,冷漠而空洞的双眸里,浮现出某种生动而鲜活,阴暗而癫狂的……杀意。
这股莫名的杀意由何而来,楼小禾全无头绪,温晏秋也并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
滔天的火光顷刻间暴起,火海汹涌,一泻千里,不远处那几道身影转瞬便被彻底吞噬。
——三昧真火!
刺骨的寒意从楼小禾早已丧失知觉的下肢缓缓升起,指尖和眼眶处阵阵麻痹,她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瞳孔被火光染上一层如血的猩红。
下一刻,长啼破空,火光尽头,浴火的凤凰扶摇而上,遮天的麟羽划过空气那一刻,燎原烈焰陡然熄灭,那几道安然无恙的身影终于浮现。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楼小禾拼尽全力丢了一口钟过去,但她知道,自己慢了一步,若非这只火凤凰,后果不堪设想。
此刻,楼小禾终于像重新活了过来,得以喘上一口囫囵气。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那只火凤,它好像不太习惯那座突然多出来的小山,正挥动羽翼忘我地盘旋,脑袋冷不丁撞上一角山石,撞得约莫不轻,有一瞬失去了平衡歪着身子滑翔,但似乎很快缓过来,若无其事地拐了个弯,朝着远山的绿林,振翅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浑身带刺的大火球,一个劲追着火凤的屁股燎,它猝不及防,惨叫连连,眼见着屁股蛋子瞬间被燎秃了……
楼小禾刚放回肚子里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她一着急,扭头瞪温晏秋,手用力攥住他的衣领子,吼道:“你疯了?!还不住手!”
“……”定然是她的错觉,狗男人方才还阴沉狠厉的眸光,被她这一瞪一吼,竟似乎一下子清澈了不少。
楼小禾心急如焚,扭头想确认一下众人和火凤的安危,就听见有个声音幽幽道:“……别看,什么都别看,我的姑奶奶,你只要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狗东西就好。”
楼小禾福至心灵,登时会意,浑身的皮一下子绷紧了,不错眼地盯住面前男人的脸,眨也不敢眨一下。
她不由想到,就在不久前,归海青还会亲切地管自己这个小徒弟叫“晏秋”,眼下,却只有咬牙切齿的“狗东西”仨字。
对此,楼小禾觉得:谁也不想生病,尤其还是脑子的毛病,温晏秋他只是病了,他……
——他该。
三昧真火最是霸道,不过方才一眨眼的功夫,炽焰肆虐流窜,对面的那片灌木林自不用说,连带身后的谷门,还有门楣上高悬的匾额已经全都烧成了黑炭;神鸟凤凰身为聚窟谷引以为傲的尊贵祥瑞,却无端遭受火烧屁股的欺辱;至于柳含烟四人,连那蚩尤旗老雷神,令狐斐蝉冰剑之属都一一扛过来了,结果呢,狗男人突发恶疾,冷不丁的一把火,好悬没让大家伙全交代在这儿……
“狗东西”三个字,温晏秋完全当得起,楼小禾毫无异议,但……
“归海谷主,”楼小禾直勾勾盯着温晏秋那张俊脸,离得太近,盯得太久,她好像开始有点斗鸡眼,而且眼皮也快要抽筋,楼小禾吃不消,小心翼翼道,“眨眼的话……不碍事吧?”
刚才归海青一发话,楼小禾几乎立马反应过来:温晏秋发疯是有规律的,症结就出在她身上。
总之就是她只要一看别处,甭管对方是什么,一概难逃狗男人毒手;但当她看着温晏秋的时候,他就很消停,甚至隐隐散发出某种疑似乖巧状若老实的气息。
楼小禾恍惚生出种错觉来,自己俨然成了一根拴疯狗的绳,时时刻刻紧绷,半点不敢松懈……
终于,她听见归海青道:“……眨吧,不碍事。”
楼小禾如蒙大赦,飞快眨了好几下眼,随即又直勾勾地盯住温晏秋,其他五官离得太近了费眼睛,于是目光最终落在了温晏秋的眉毛上。
楼小禾对面相学略有涉猎,据说疯子的眉毛,不管浓淡,就没有不乱的,而且眉骨多半都很突出,但温晏秋不,他的眉毛生得根根分明,秀长疏朗,眉骨棱而不露……
“……”清醒一点,楼小禾。
“走吧。”归海青说着,自顾自抬脚便走。
“……去,去哪儿?”楼小禾有些慌张,她被温晏秋抱着动弹不得,一双眼也不敢旁视,归海青又不答话,只听见她的脚步正在往谷里的方向走,楼小禾于是轻轻拽了拽温晏秋的衣襟,试探道:“温晏秋,跟上去。”
温晏秋竟听懂了般,果真亦步亦趋跟上了归海青。
走了没两步,他似乎抬高脚,大步跨过了什么东西,楼小禾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又没办法低头察看,还未及深想,便被身后传来的异响吸引了注意。
或许因为一宿未阖眼,一大早的又经历了太多次心惊肉跳,此刻眼睛还被迫定住了……楼小禾的脑子不大转得动似的,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那奇怪的声响似乎也在提醒着她什么,可她就是死活想不起来,想问问归海青,见她背影颇有些怏怏的,一副想自己静静的样子,只好作罢。
温晏秋抱着她,紧随归海青踏入了被焚烧成黑炭的谷门,身后那古怪的动静渐渐微弱,直至彻底远去,消失……
楼小禾一路上盯着温晏秋的眉毛,直到眼皮开始打架。
温晏秋的手臂和胸膛太过温暖,走路时随着步履轻微晃动的怀抱宛若摇篮,脑子里始终紧绷着的那根弦此刻终于放松下来,疲倦和困顿如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
叶初服的拳头和敖铁心的剑轮番上阵,金钟哐哐作响,同时纹丝不动。
几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金钟的主人楼小禾,被不知几度从天而降还差点放火把他们烧死的温晏秋抱在怀里,大步跨过地上横陈的草席,亦步亦趋跟在归海青身后,前后脚往谷内走,一步又一步,直到彻底看不见踪影,也不见有人回头看上哪怕一眼。
“……”
几人被困在金钟里,大眼瞪小眼。
孔飞:“怎么办……散人多半是忘了金钟这茬了。”
敖铁心脸色很不好,语气也冲:“她便罢了,蚩尤旗和令狐斐折腾得她焦头烂额,顾前不顾后也是有的,但归海青总该上上心吧?从头到尾,除了袖手旁观,她做什么了?”
叶初服闻言,气得柳眉倒竖,未及说话,便听见柳含烟道:“敖帮主,若非归海谷主危急之时出手相救,你我眼下早已被烧作齑粉了。”
敖铁心怔住,孔飞一拍脑袋:“……那只凤凰!是归海谷主搬来的救兵!”
敖铁心心不在焉,此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狂薅自己的头发,崩溃道:“也不知道岳芷怎么样了,老乔还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踪影,我这心里一直发慌,不行,我得赶紧去看她一眼,我得出去……”
他来回踱步时不小心踢到了插在一旁的招魂幡,登时顿住,回身问道:“……这是什么?”
叶初服收了拳头,道:“好像是烟妹妹的东西~”她方才注意到柳含烟拔旗的动作了。
几双眼睛纷纷看向柳含烟。
柳含烟却避而不答,而是道:“眼下当务之急,是炼返魂香。”
几双眼睛纷纷看向不远处的那座小山。
然后又开始一起干瞪眼。
孔飞突然蹲下身,手指指着一处,大声道:“这里这里,这块是不是青云石?!”
原来是方才被火凤凰不小心撞掉的那块石头,凑巧滚到了金钟边上,离得很近,一探手便能够着。
叶初服挑眉道:“有了石头,这返魂香是不是当场便能开始炼?”
柳含烟颔首。
很随意的一个动作,但在场诸人都晓得这一点头的含金量:如今返魂香已彻底成了古老的传说,谁也没有确切的把握能够炼成,但柳含烟说她可以,大家便深信不疑,她说要青云石,便二话不说跑去采,她轻轻一点头,就让每个人都觉得——稳了。
柳含烟半蹲下来,拿出一个东西放到地上,粉雕玉砌的小家伙骨碌碌往前滚,直滚到石头的旁边,稳稳停住。
——是方才楼小禾送给柳含烟的那只傀儡葫芦。
孔飞又惊又喜:“对噢!我们出不去,可这葫芦娃娃是散人亲生的,它可以啊!”
柳含烟盯着石头目不转睛,似乎陷入了某种非常纯粹的思考中。
这时叶初服发现了盲点:“……可这娃娃它,没手啊~哈哈,哈哈哈~”
柳含烟试着控制葫芦卧地,用自身的重量将石头推进来,可那块石头看着不大,却似乎沉得很,根本推不动。
敖铁心忽然往地上一趴,歪着脖子可劲儿瞅那葫芦,嘴角抽搐了一下,道:“……它有嘴。”
“……”
这葫芦闭着嘴的时候通身雪白光滑,完全发现不了,还是推石头时估计它太用力了,不自觉咧了一下嘴,叫眼尖的敖铁心逮了个正着。
孔飞哭笑不得:“……眼睛就算了,就是说,一般人也不会给傀儡安嘴吧。”毕竟傀儡用不着说话,更用不着吃饭。
叶初服笑呵呵:“那十月妹妹能是一般人么~说不定是你们那水牢太憋屈,时不时让这些雪娃娃唠唠嗑唱唱歌什么的,权当消遣~”
孔飞点头:“你这么一说,我之前确实听把守水牢的兄弟提起过,总能听见从下面传来奇怪的声音,倒不像是唱歌,像在念什么诡异的咒语,阴森森的!”
正说着,葫芦骨碌碌滚进来,嘴一张,把石头吐了出来。
紧接着,嘴又是一张,扯着嗓子开始唱——
「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不要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不要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
“……”
孔飞太阳穴跳了跳,干笑道:“原来,真是在唱歌啊,哈哈,哈哈哈……”
叶初服捂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哈哈哈哈哈,这唱的什么啊,没一个字在调上,也太难听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敖铁心不语,只是默默捂住了葫芦娃的嘴:“柳护法,请开始吧。”
柳含烟拿起石头,看一眼敖铁心,道:“我炼香的时候不喜欢太安静。”
“……”看来柳护法品味清奇,就爱听这雪娃娃瞎唱。
敖铁心又默默松开了小家伙的嘴。
于是,在三人的齐力护法下,还有葫芦娃不绝于耳的销魂歌声中,以及时不时憋不住的“噗嗤”偷笑声中,神圣的返魂香正在柳含烟的手下一点点诞生。
十丈之外的草席边,雪娃娃们尽心尽力地簇拥着那具无人问津的尸身,试图让他最大程度地保鲜。
一旁的隐囊上,酣睡的梦貘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