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落的冬天依旧比别处冷一些。

不过这并不是简单温度高低的问题，而是因为湘落近水，一到了冬日，再下上几场雪，潮湿的空气便带着冷风钻进体内。

这种冷不是简简单单披个狐裘或是抱个手炉能解决的，往往也就是烧上一些热水，顺着屋子四壁地底的管道输送过去，让屋里能暖和一些，也不至于四肢百骸如同浸泡在冰水当中般僵硬。

湘落城曾经有一年冷的格外厉害，加上连续的大雪，积雪厚至数尺，因此那几日几乎城内居民都闭门不出，再等到雪停了之后才慢慢恢复了正常生活。随后便听有人说城外那座山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座小院，就像是这几天才新盖起来的。有人又看到那座无名仙山的山道入口多了一块石碑，写着“落云山界”。他们都说是仙人显灵了，于是后来在市坊杂谈之中，慢慢的那座山不再被叫做无名仙山，而是有了自己的名字，叫落云。

人们说仙人就住在山下那座似乎是那几天忽然拔地而起的小院中，毕竟那地方每年有着市集，总有人来来往往，但是几乎没有人看到院中有炊烟升起或是有什么人影走动，就好像那地方只是一个表象或是一个入口，通往着真正的仙家洞府。

但其实那里只是被加了一层结界，让外界的人看不到里面的生活。

林竹易是在那几天的寒冷里下山的。他本是那种娇生惯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尽管在外面游历，也在谦雪宗的冰雪之中生活过，但还是怕冷。他下山的时候朝山上看了一眼，看到漫天霜雪，一如他上山的那天。他打了个颤，但又哑然失笑，还真不愧是“落云”啊。所以他就顺手在山道入口找了一块石头，在上面用剑尖刻上“落云山界”。那是他唯一一次没用任何术法，只是徒手刻下一方石碑。所以他其实并不算太满意，总感觉刻的有些不太好看，也少了些温柔，多了些棱角。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想起来，这似乎和这座山的风格很像，沉稳而锋芒毕露。

众人都以为他是用诀术在山脚下建起的梦阁江雨，殊不知其实诀术从来没有过可以建筑的功能，他只是把自己记忆中的东西放了一道投影在此，随后用自己的灵力让其慢慢“生长”。

那栋楼阁自然是从落阁来的，但很少有人知道，那所谓后花园中一座石舫是从那里得来的灵感，甚至连林竹易自己都记不清。

那应该是林竹易还是太子的时候的一个秋天，因为落叶已经落了满地，就连窗前都已经落满了落叶。他好像是要去某座茶楼小憩一会，又好像只是单纯想去街上转转，不知道为什么，他本来不应该出宫的，但他那天就是准备偷偷“买通”了身边的侍卫，随后又绕过守卫，偷偷出了门。侍卫本来是坚决不同意的，但是后来他趁着对方不注意直接跑了，侍卫自然也不敢叫大家去找，只能自己一边来回焦急踱步等着太子殿下回来，一边不让任何人进入太子寝宫内。在街上走了一段，忽然间看到一座小园，既无匾额也无遮掩，石墙上探出几枝花，他那时候还没有出外游历过，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只是看着那扇门似乎是虚掩着的，就推了门进去，全然不顾这是否有悖礼法。

园子很小，可能是太久没人打理，显得有些荒凉。但透过已经开始枯萎的花枝可以看到其后似乎有一小片笼罩着薄薄一层冷雾的水潭，潭边有一座小亭。林竹易走过去，才看到那里其实并不是什么小亭，其实就是一处石舫，同样是没有匾额，其中也没有常见的桌椅围栏之类，如果不是因为这地方并不是什么江河湖海，这就如同一艘真正的，出海用的普通小舟。不，或许连出海都做不到，适合在湖中泛舟游览的那种。小舟船尾旁也似乎是随手插着几根竹子，倒是显得郁郁葱葱——虽然也不知道三五根竹子能有什么郁郁葱葱的效果，但林竹易莫名就这么觉得。

其实他在园中并没有待很久，他只是坐在石舫的围栏上，从身上摸出不记得哪来的一个杯子，对着远方的群山举了一下杯，随后做了个一饮而尽的动作。

那天其实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日子，那座小园也没有多好看，那些花，那座石舫都没有什么可令人留恋的，比起宫里的景致要差了远。但或许那是他第一次独自出游，又或许是那天天气还算不错，看惯了精致园景的他居然在那样的环境下放松下来，就那样短短不到两刻的时间，他居然会有种大梦一寤的感觉。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在浮生一世，漫漫长道上往往会有，就像是惊鸿一瞥。人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记住一些本该无关紧要的细节。

就像是林竹易重新掩上那座小园的门，回宫，终于放下心来的侍卫给他送上一杯茶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其实那天天气挺冷的。在深宫中这么多年，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他都忘记了人间还有寒暑。或许是一杯热茶下肚，忽然那种冷雾弥漫的感觉又上来了，又或许是一些其他的原因，思绪弥漫中，他忽然就想到了那座石舫船头上刻着的“筠”字。

书卷上大多说，筠不过是竹皮的名字。但他似乎在很久以前的一本书上读到说，筠者，竹露灵也。

明明是冷清或是凌乱的景色，但是却莫名符合那句“灵”字。就仿佛那座小园中总有这样的仙灵，和他一样坐在石舫栏上，半饮着春江竹露，朝歌夜弦，谈诗赋词。那座石舫便如同通往天境之舟，或许曾经真的有那么一天，曾从仙山顺流而下，来到这座城里。

尽管知道这都是臆想，他也着实因为感冒难受了一阵，后来把怎么得病的事情搪塞过去，几乎把这些事情忘却，但他在很久很久以后，在院中漫步，看到院中一方水潭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光，他忽然笑了，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座石舫，本来也打算仿着那样建上一座，却在关键时刻变了卦。

他忽然想起自己再次来到湘落时坐的那艘乌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