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很静、很静,没有别人,只有秋雨与他作伴。
小春解下佩剑,将长恨剑揽在怀中,他的双目渐渐闭合,似是在雨中睡去。
他太累了。他只有一颗心,装不下那样多、那样浓烈的爱和恨。
可是世事无常,向来都是——
人生长恨,水长东。
短暂的混沌之中,故人接踵而至。
谢清之生死未卜,小顺子惨遭屠戮,如今阎如风也终于得到解脱。
他不怪阎如风骗他,他也不为自己仅剩三十年不到的寿命而忧心,他只是怔怔地想,是不是他所遇见的人最终都会离他而去,是不是相逢就已然昭示着诀别?
不知是一滴眼泪还是雨水,顺着小春的面颊落在了剑柄上,那一滴晶莹的水泽顺着剑柄上镌刻的“长恨”二字流淌蜿蜒,最终滑落进剑鞘之中。
突然间,头顶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似有瓦檐轻动,小春如今武功飞进,与往日乃云泥之别,只见他耳尖轻动之间,双目猛然睁开,正要拔剑,可就在这时,只听“哎呦”一声,一个人影竟从宫墙上滑落下来!
似是女子之声,小春未及多想,只凭借着直觉伸手一接,那女子似是有些武功在身,只见她借力一跃,终于稳稳落在地上。
月白衣衫轻拂过小春的面颊,宛若月光倾泻,小春还未看清来人,那女子却先开口笑道:“多谢你啊,小太监。”
声若清溪,澄明而轻灵,小春这才看清她的面容。
脸若银盘,目若圆杏,精明狡黠更兼七分娇俏,不饰珠钗而用玉冠束发,更显英气,乍一看约莫十八来岁,不愧是京城毓秀地,天子帝王家,竟养出这般灵秀无双的女儿!
“真是吓死本公......本宫女了!”那女子眼珠一转,眉眼弯弯道,“不想这雨天瓦檐这么湿滑,差点儿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她似乎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抚了抚胸口:“幸好有你,我明日给你带糖糕吃。”
小春却有些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我呀,我叫......真真,天真的真。”真真双手叉腰,嘻嘻笑道,“你问我,我还没问你呢!你又是何人,又为何在此啊?从实招来!”
一派的少女淘气模样,倒叫小春哭笑不得:“我叫小春,我在此......”
“赏月。”小春面不改色,真真却瞪圆了眼睛,而后笑道,“这连夜的雨,哪里来的月亮可赏?”
“那你呢?”小春问道。
“呃......”真真一时语塞,也效仿小春面不改色,“我在此观星。”
他们二人对视半晌,终于忍不住同时轻笑出声。
真算来,小春经历了这么多的浓愁苦恨,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将将十九岁的少年,他与真真不过都是青涩的少年人罢了。
“哎!”真真叹息一声,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将手中折扇一开,摇扇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小春,你脸上的是雨,还是泪呢?”
小春却是一怔:“我......”
真真将折扇抵在鼻尖,只露出那一双琉璃般澄澈、月光般无暇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小春,小春在那样纯澈的目光之下,一瞬之间竟觉得无所遁形。
“本宫女掐指一算,你是不是想家啦?”真真说着,竟将背上行囊一解,从中拿出两壶酒来,说话之间将一壶酒递给了小春,“我请你喝酒,你不要伤心。”
小春怔愣着接过酒壶,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家。我......没有家。”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瓦檐上,将心绪也敲打得杂乱无章,真真静静地望着小春,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对不起啊,小春。”
小春正要笑笑,说这本是不打紧的事,哪里要道歉,可真真却先伸出了手,帮小春将脸上的泪痕擦干。
一点一点将泪痕抹去,好像要将往昔所有的痛苦都温柔地抚平。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真真望着小春的面容出神,她的眼中莫名地蓄满泪水——
“啪嗒——”一滴晶莹的泪滑落眼眶,溅落在遍地雨水中,真真呢喃道:“要不然,我怎么会为你伤心呢?”
那一滴眼泪荡开涟漪,小春好似也莫名地随之心魂震颤。
好像他们的真的,曾经在哪里见过,好像曾经她也为自己流过泪。
“我不记得了。”小春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壶,“你请我喝酒,怎么自己先伤心了呢?”
真真胡乱地擦了擦眼泪,眼眶微红着撇了撇嘴,嚷道:“喝酒、喝酒!古人都说一醉解千愁。嘿嘿,你可有福啦!这可是本宫女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宫外陈家巷子买来的绝世桂花酿!”
“怎么个绝世法?”小春好奇问道。
真真悻悻揉揉鼻子:“呃,排队排了两个时辰......算绝世吗?”
“噗嗤——”小春笑出了声,真真却道:“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陈家巷子的桂花酿可有名啦!我排了半天队才买到的,你不喝,那就还给我!”
“我喝,绝世桂花酿当然要尝一尝。”小春说着,便笑着启了酒封,开坛之间一股酒香与桂花的甜香馥韵便流淌而出。
与天家酒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却胜在市井风味。
小春捧场道:“好酒。”
真真弯着眼睛,笑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嘿嘿,是吧!早听说陈家巷子桂花酿好喝,今日终于让我翻出宫去买到了,快喝快喝,我先尝一口,咂——”
小春也仰头饮下一大口,微微的酒烈穿过喉头,更多的却是桂花的香甜。
秋月当空,檐下听雨,有知己者对饮,也算人间一桩乐事。
“真是好酒啊......”真真喟叹道,“比宫中的酒,好一万倍!”
“真有这般好吗?”小春道。
“是啊。”真真摩挲着酒壶的壶壁,仰头又饮了一大口,些微的酒水泼洒而出,落在她的下巴上,真真抬手将酒渍抹去,“这坛酒埋在广阔的土地里,酒中的桂花生长在没有边际的天空下,可不是好吗。”
小春心中蓦地一酸,真真却低垂着眼睛笑道:“小春,我还剩一坛酒。我们将它埋起来吧,等到很多年后,我们再一起饮它,怎么样?”
小春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真真抬头看看:“那就埋在这里,斜晖堂。”
这里人烟落寞,无人往来,只有斜晖堂中丛生的野花,日日夜夜无人听闻地盛开。
在堂中那株海棠树下,小春与真真拨开一抔又一抔的黄土,小心翼翼地将这壶桂花酿埋在树下。他们郑重地许下一个约定,约定在多年后,在此再次畅饮。
“小春,明日......我还能再来见你吗?”真真问道,“我们或许有缘。”
小春点了点头。
他心中莫名地浮现出一个答案,好像在此之前,他已经回答了千千万万遍。
只要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