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六月下旬的夜晚,夜空宁静无边,夜风从泛着月光的江边吹来。小孩衣服宽大,风能从裤脚一直吹到脖颈,不禁打了个寒颤。毛文博拉着池岁星的手,两人走在田埂上,准备回家。四周宁静深邃,好在池岁星出门前往兜里揣上了他的手电筒。小手电的光不亮也不长,就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的距离,光一放远,便消失在无垠的黑夜里。
池岁星怕黑,虽然没有小时候那么怕了,可一看见远处暗淡,脚底下的田埂似乎便摇摇欲坠,不堪重负。仿佛不远处的恶鬼,四周穷凶的豺狼虎豹,身后追着他们的游魂,全都要一股脑地涌来,把他们抓去。要是池岁星小时候,肯定一路跑回家,想象自己还是纯阳之体之类的,可以抵御恶鬼侵害。而现在,他紧贴着毛文博身后。夏天的皮肤出汗后又变得黏腻,贴在一起时总会不舒服。可池岁星就是喜欢,他甚至有理由说自己怕黑,所以才一直贴着。
不知不觉,拉着的手都捏得毛文博手疼。他打着手电在前边引路,不知不觉就回想起刚才坝子上的问话。
“你有多喜欢我?”毛文博问。
“啊?”池岁星没反应过来,他脑子里天马行空的幻想正被终止。在他的幻想里,毛文博手里拿着一柄光剑,前方的怪物扑面而来,而站在他身前的英雄无惧危险,带着他回到避风港湾。
“什么喜欢。”小孩问道。
“刚刚坝子上不是问你喜欢谁吗。”毛文博解释。
“嗯。”池岁星说,“他们之前老问我喜欢谁喜欢谁,我被问烦了就说的你。”
“所以你喜欢我吗。”
已经被池岁星捏疼的、充满汗渍的手心突然痒了起来,毛文博想起第一天回景星乡时,池岁星跑到自己身旁,挠着手心。这句问话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并且,多年后的同一时间,相同的剧目还会上演。
家属大院就在前方不远,楼间的人家,开着灯的、点蜡烛的,星星点点闪着光。与之相比,毛文博手里的小手电光亮已是相形见绌,于是他关掉手电,筒子楼外的院子里已经没多少人,池岁星手里捏着五块和十块两张大钞票,不禁手心冒汗,紧张起来。
“我先上楼啦。”毛文博悄悄说道。
“嗯。”池岁星点点头。
“诶对了。”毛文博走到一半又回头把池岁星拉住,“今天你在哪睡。”
“跟你。”
“好。”
毛文博踏着阶梯上楼,青石板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夜晚的楼宇间。池岁星悄悄走到萧旭飞家门口,他的房间窗户面向走廊,平常拉着窗帘也不会担心被人窥见。池岁星就蹲在窗棂下,用手指轻敲玻璃。那红绿的裱花玻璃反射着院子外唯一的路灯光,萧旭飞透过窗户,看见人影攒动,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玻璃窗。他与池岁星的联系就汇集在这扇老旧的玻璃窗两端。
窗户年久失修,打开时都会发出声响,萧旭飞只好开一个小缝,方便两人说话。
“萧哥,风筝线断了。”池岁星道歉,“我跟哥哥准备陪你一个。”
萧旭飞压着声音:“没事儿,我走到半路上就看见风筝飞了,不用赔。”
池岁星先是高兴,可又觉得过意不去,还是伸手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十五块钱递给萧旭飞。
“你拿着吧。”小孩说。
萧旭飞本以为只是几块钱,毕竟小孩能拿出多少钱呢?他把纸币打开,借着窗外的光亮才看清面值。
“太多了。”萧旭飞说,“那个风筝都没有十五块钱。”
说完,他准备把钱递回去。
“那风筝多少钱。”池岁星问道。
萧旭飞想了一会儿回道:“最多五块了。”
“那你拿五块。”池岁星说。
萧旭飞把五块钱留下,那张崭新的十块纸币透过窗户的小缝递了回去。
“你们今天玩的什么?”萧旭飞又问道,每次他们这样交谈的时候,萧旭飞总会问,似乎在池岁星的叙述里,萧旭飞可以把一些遗憾补齐。
池岁星缓缓道来,可屋里的灯光陡然打开,厉声斥责:“怎么还没睡,在干什么呢!”
萧旭飞站在窗前回头立刻辩解:“屋里太热了我开个窗子。”
池岁星早已应声蹲下,躲在窗外,俯身跑到了楼梯口准备上楼了。毛文博在走廊等候多时,小孩一见他便抱过来,把十块钱还给了他。
“萧哥说五块钱就够了。”池岁星说道。
毛文博把钱放好,拉着小孩的手往家里走,“那钱留着明天买东西吃。”
“好。”
夜晚的楼间有些凉,毛文博赶紧拉着池岁星上楼回家。走廊上的风吹着,天上繁星点点,明天休息日,常日里早就关灯歇息的人家还没睡,早该安静下来的筒子楼此刻却还能看见许多人聊天。坐在走廊上、厨房里、楼梯间,任何空地都是川渝人的歇脚地。
“你去哪儿。”毛文博问。
“你家。”池岁星往左边儿靠。
“那你回家给大人说一声。”
“哦。”
小孩又跑到右边,不一会儿拿着一张毛巾过来了。
“妈妈说让我洗个澡再过来。”池岁星说道。
毛文博把他拉过来,低头闻了闻小孩身上的味道。今天在外面玩了一下午,身上的汗出了又干,干了又出。他捏着鼻子,故作夸张:“快去洗。”
“啊,你嫌弃我。”池岁星贴了上来。
毛文博一边把他推回去,“我身上也出汗,回家洗澡。”
“那一起洗嘛。”池岁星望着他。
毛文博摇摇头,揪着池岁星耳朵,把他送回家。池岁星回家打水,来不及等水烧开,直接从温水壶里掺点热水,混着凉水擦了擦身上。正当他穿好衣服准备跑到毛文博那边去的时候,文丽萍又把他拉住。
“这么快就洗完了,都没洗干净呢!”
“干净了干净了。”
“头都没洗。”文丽萍抹一把水往小孩头上浇,池岁星又被压着洗完头,也没擦,一头水渍跑到毛文博家门口。筒子楼宁静的夜晚,工人休憩。
小孩敲了敲门,毛健全的声音传来:“没锁门。”
池岁星便推门而入,毛文博还没洗完,在厕所赤着身子坐在板凳上,拿着搪瓷杯在地上的水盆舀水后往自己身上浇。
“你洗完了?”毛文博隔着门问道。
“嗯。”池岁星站在门前,他很想开门看看。
“我马上好。”
毛文博把头发擦了下就开门,只穿了条裤衩,看见池岁星头上也正滴着水,便把自己刚刚擦头用的毛巾盖在小孩头上,帮他擦了头。池岁星一头短发,用干毛巾抹一下几乎就擦干了,而毛文博不一样,擦干后还得晾一会儿才会干。
筒子楼里夜间几乎没有游戏,听着广播,看看星星,有条件的看看党员文摘,比如毛健全。小时候毛文博睡不着,在家里打着手电筒翻书看的时候,便会翻到一大堆党员文摘。
刚洗过澡还算凉快,可在屋里坐一会儿便热起来,两小孩到阳台歇凉。毛文博家里刚搬过来,很多东西都还没有,池岁星家阳台有吊床,这里没有。他们只好端着凳子到阳台并排而坐。夏夜冗长温热,景星乡的夜空挂着满月,毛文博头还没干,池岁星想碰头都不行。之前两人挨着的时候,池岁星靠在毛文博肩上,如果是躺着,那干脆就是趴在毛文博身上了。
“你困了吗。”毛文博问他。
小孩的精力像是用不完,白天上课,下午疯跑,晚上还出去转一圈到现在却也不困。
池岁星摇摇头,毛文博摸摸自己快干的头发,才放心倒向池岁星身上。
“我困了。”毛文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