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毛健全:“干爹,还有没有糖呀。”
毛健全知道小孩贪吃,特别多带了几颗糖。见池岁星想要,便拿给他一颗。
池岁星见状把糖放好,回头嘱咐毛文博:“哥哥我这还有,你晕车的话记得告诉我。”
毛文博点点头:“嗯。”
景星乡到湾东镇的车程大概有四十分钟。池岁星见毛文博一路面色凝重,似乎无法体会晕车是个什么感觉。在毛文博心里,只要不在车上吐出来,便不算晕车的。小孩期待车辆到站,一个是着急玩,一个是着急吐。
大概十一点,可算到站。湾东镇的汽车站正式很多,空旷的停车场,拥挤的人群,还有从各地往来的车辆汇聚在一起,似乎下一秒便要和旁边的亲人走散。售票处人声鼎沸,即使到了午饭的点,也还是排着长队,弓着腰,对玻璃窗里的工作人员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出目的地的名字。毛健全拉着俩小孩的手往出口走,开在汽车站两旁的饭馆飘来香味,毛健全自然带小孩在这儿吃饭,又贵又少。平常三块钱的小面,这儿能卖到五块钱。
三人没有目的,在七月炙热的湾东镇阳光下步行。要说来镇上真有什么玩的,对小孩来说只有各个公园里的游乐设施。两块钱一次的小火车,三块一次的小飞机,都是高消费,平常舍不得这么玩。就连拍个大头贴也没地儿去,一九九四年,还没这种东西。还有红旗广场旁的少年宫,教一些琴棋书画,课后辅导之类的。即使不在少年宫学东西,也可以在旁边的新华书店,在书架上抽本书,坐在地板上读起来,一看便是一下午。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结交些朋友。
如果真要说湾东镇有什么老少皆宜的地方,大概是湾东镇的滨江路。沿路许多摊贩,还有划船度人的纤夫,要是愿意,可以花上两块钱坐一趟,体验一下横渡津江。
池岁星见到小摊便转不过面,游戏卡、漫画书,还有一些人偶公仔。滨江路的开阔地方有套圈,五块钱十个圈,套到什么东西就可以直接拿走,饮料、玩偶、书籍,应有尽有。不过这个圈,大有来头。大多是塑料或者竹制的,弹性大。站在商贩画好的线外扔圈,即使扔中了,套圈弹到地上也会再弹起来,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要是池建国和文丽萍带着小孩来,池岁星估计已经开始撒泼打滚,这也要那也要了。结局大概是被池建国一巴掌呼到脸上,就老实了。
毛文博摸摸兜里攒下来的零花钱,想让小孩开心一下。买个玩具?太贵了,零钱不够;去套圈或者坐船玩,又觉得一瞬便没,太吃亏,思来想去,他跑到路摊去买了串冰糖葫芦。两元一串,只有六个糖葫芦,三块钱一串的,有十颗。他想了想,买了一串大的。
池岁星一下午都拿着这根木签,就算糖葫芦吃完了,他也拿着。直到上公交车前才肯扔下。
滨江路有饭店,三人在饭店简单解决,又接着逛街。下午的天气再热,也阻挡不了小孩的热情。
毛健全带着小孩转了一圈,坐上一块钱的环城公交,从头坐到尾。好在公交车开得慢,毛文博不怎么晕车。终点站前是塔山,全都是些还在修建的居民楼,像是小区。入口处用石碑刻着:美好家园。
“再过几年我们就要搬到这里了。”毛健全在公交上指着小区说。
池岁星不解,“为什么呀。”
“因为煤矿快要关了。”
毛健全或许觉得对小孩说这些话太早了,后面再没提起。多年后,直到煤矿关停,池岁星坐上前往湾东镇的汽车,才想起今天这些话。那时的他心慌又期待,担心又激动。
环城车还在往前开,路过湾东小学,又打了个转,转到红旗广场的少年宫门口。
“去玩会吗?”毛健全问。
两个小孩点点头,对他们来说少年宫不是第一次来了。几乎每次来城里玩,池岁星都会在这里交上几个朋友,虽然都是暂时。红旗广场因广场前头飘舞的红旗得名,在津江这种地势起伏,高低不平的地区,一个平坦的大广场显得来之不易,许多老人小孩在此玩乐。滑板旱冰、象棋陀螺,你几乎可以在这里看见九十年代平民百姓的一切娱乐。
少年宫是一座由三栋教学楼围起来的小广场,三面环楼,正门是出入口,一块暗黄色的巨石在此静候,其上刻着少年宫三个红色大字,笔锋飘逸。小广场上有学旱冰和乒乓的,教学楼里有书法、钢琴、绘画和舞蹈班。能来这里学课外课程的,在小孩的印象里,都是有钱人家。
少年宫吸引小孩的地方,还有一个图书馆。设立在中间教学楼的一楼,大多都是儿童读物,若是去新华书店蹭书看被赶出来了,或者是在书店找不到什么想看的书,也可以来少年宫的图书馆转转,兴许有些收获。图书馆一旁的活动室有志愿者带着小朋友们一起读书,每周还会免费放电影看。
池岁星来过几次,每次来,似乎少年宫都会更陈旧一些。墙体用的是白色的小块瓷砖贴着,这些小白片渐渐灰沉暗淡,就像池岁星曾经喜欢穿的白色短背心,被小孩胡乱对待,穿着它上山下河,几经波折,已经洗得发灰。
毛文博来城里的次数不比池岁星少,小时候常常往城里跑,他还曾在少年宫上过托管班,因为毛健全没时间照顾他。池岁星虽没在这儿上过课,可每次来城里玩,路过少年宫,文丽萍总想着送小孩去学点什么。少年宫有次文艺汇演,文丽萍见上台表演的学生穿着正装,文质彬彬,打着腮红,一想到池岁星那副模样,总是想望子成龙。一打听,一节课好几十块,便不了了之了。
毛文博走进少年宫,印象里的布置和规划都还没变。五楼的钢琴房传出声响,小广场的乒乓球声此起彼伏,二楼还是舞蹈室,跳芭蕾的多。今天坐车时还没察觉,直到进入少年宫,记忆里,那些街道、景物,一下子和现实对应起来,仿佛恍如隔世却又记忆犹新。就像池岁星可以带着毛文博去景星乡各种偏僻的犄角旮旯,毛文博也可以带着池岁星去少年宫的各处地角,五楼可以到天台上,比小广场更空旷;四楼的体操室有很多软垫,可以在这里随意打闹,磕碰也没事;三楼的书法班静悄悄,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含着一口气,生怕呼吸也会打扰他们。
毛文博拉着池岁星挨个看过去,这个教室学什么,那个教室做什么。
教学楼下的小叶榕无比旺盛,暗绿的树叶遮天蔽日,知了长鸣,不知疲倦。
毛文博见池岁星站在散打班门口眺望,不禁问他:“你想学这个吗。”
池岁星点点头,“看着好厉害,我学了之后是不是谁都打得过了。”
毛文博摇头:“你学这个去打架可能会被干爹打。”
池岁星一听,便悻悻摇头,跟着毛文博走开。
“哥哥你在这学过吗。”池岁星问。
于是毛文博边走边跟他说自己在这儿上过几个月的托管班,那时尚小,如今也没什么印象了。
两人转了一圈回来,下一班公交车也快到了。坐车到汽车站,又坐车回景星乡,漫长的路程中,池岁星已经昏昏欲睡。他脑袋靠在车窗上,汽车从城里的柏油路转到农村的土路,磕磕绊绊,兜兜撞撞,震得池岁星头疼。于是毛文博把手伸到小孩脑袋上,让他枕着自己手掌。
已经六点多,天还明亮,从远处飞来的麻雀回窝。毛文博见快到站了,连忙把池岁星喊起来。小孩睡得正香,几经提醒,才明白过来。他站起身,比车里的座位稍微高一点,踮起脚尖仰头大喊:“师傅,景星乡刹一脚!”
三人下车,眺望远处,坡上的炊烟几缕,山下一团团,聚着吃饭或者已经吃过饭的闲人,三三两两走在还未落日的乡道上,或盖着帽子,或打着蒲扇。
池岁星睡眼惺忪,拉着毛文博的手,回家的小路漫漫,暑假悠长。这个夏天里发生的故事,终将陪伴小孩一生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