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将吹拂,树叶将落,一九九四年七月的景星乡恬静淡然,午后绿荫,夏蝉兀自长鸣。家里的电风扇不停摇头,将小孩身下的书页纸张吹起。小学已经放了好几天假。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小孩放假的代价都是被家长使唤,但池岁星确实如此。每天洗碗扫地,或者帮忙给池建国送饭,池岁星也不想,每天躲着大人,跑到毛文博家里藏着。对他来说,毛文博家比自己家好玩,就连玩俄罗斯方块都有毛文博帮忙。
本该静谧的午后,筒子楼却渐渐热闹起来,像是鹤立鸡群般又或是围棋里的黑白子,泾渭分明,一听便知。于是昏昏欲睡的池岁星摇摇头,走到栏杆处一趴,不远处沿着土路,拖着行李箱,一位剃了寸头的少年往筒子楼走来。他旁边应该是他的父亲,帮着他背书包,提着一袋行李。
毛文博也跟着出来,他眯眼试图看清来人。等那人即将和记忆重叠时,池岁星惊起一声,他指着来人,说道:“雍哥!”
雍淳杰的父亲雍勇今天早在村口等车,雍淳杰前些天用班主任的电话打给家里的座机,通知家长今天放假回家。其实昨天学校考完试就放假了,可惜考完后已经是下午,再从城里坐车回景星乡,一来太晚,二来,也没车次了。所以今天一早雍淳杰便从津江城里坐车到湾东,又转车到景星乡。到站时,已经是午饭后了。
筒子楼下正在歇凉的人们看见雍淳杰回来,嘘寒问暖,殷勤献媚。似乎他像是景星乡所有孩子的榜样,两年前景星小学的升学考试,雍淳杰是唯一一个考上津江二中的。此后雍淳杰家便有许多景星小学的老师来造访,邻居也听闻风声,务必要跟他家打好关系。
大概只有池岁星知道,雍淳杰不喜欢学习,也不想去津江上学。
小孩用手肘碰了下毛文博,“等会我们去找雍哥。”
毛文博当然向着小孩,点头答道:“好。”
池岁星回头问:“哥哥,你跟雍哥认识吗。”
“认识一点。”毛文博回道。他听见池岁星这句问话,心情便不自觉好起来。景星乡有这么多小孩,比池岁星大的又这么多,他都是按照姓加名的叫法,萧旭飞叫萧哥,雍淳杰叫雍哥,只有毛文博,池岁星才会叫哥哥。
萧旭飞和池岁星两家是上下楼,池岁星和毛文博两家有是对门,所以池岁星趴在毛文博家门口的栏杆,往下望去,萧旭飞家门尽收眼底。家门前些年用红漆刷过一遍,两旁的门框贴着对联,血红一般。萧大妈迷信,前几个月的信息锅一直用着,她一直坚信这种方法能够使萧旭飞变得跟雍淳杰一样,考上城里的好学校。萧旭飞从来只是被动接受,无论是那口铝锅,还是到乡里的各种算命先生那里看命。听他爸说,萧旭飞这个名字也是从算命先生那里算出来的。
雍勇跟邻居们寒暄完,站在他身后的雍淳杰不停偏头,看向他身侧的,萧旭飞的家门。家门旁的窗户,可以透过窄小蒙尘的玻璃望见萧旭飞家里的一切。布置整洁的书房,明亮的客厅,还有顶着铝锅坐在书桌前的萧旭飞,他身后是萧大妈。每次雍淳杰回家,萧大妈都会与之类比,怎么他可以你不行。萧旭飞想见雍淳杰,却又怕被萧大妈念叨。久而久之,他也很少去找其他人了。比自己聪明的,觉得比不上;比自己差点的,又被说混在一起影响学习。
雍淳杰和父亲提着行李上楼。路过三楼时,雍淳杰还特意走出楼梯间,看了看池岁星家。小孩还趴在栏杆,看见雍淳杰这一举动,朝他挥手喊道:“雍哥,这里。”
雍淳杰本以为三楼池家对门一直是空房,池岁星这一喊,令他心生惊讶。他看见池岁星旁边多了个小孩,看起来比他大点,估计就是池家对门新搬来的,于是他朝两个小孩挥挥手,“我先上去了。”他说完便回头上楼。
池岁星和毛文博回屋,那本看到一半的小说还放在床上,池岁星也没了再看的兴趣,把书收好,放在毛文博房间的书架上。来景星乡也半个月了,毛文博家里也多了些生气,不再像刚来时那样只有两张桌两张床。池岁星在毛文博家里的时候都收敛一点,拿书放书都是轻轻的,生怕把书不小心撕坏压到,在毛文博家做作业时也尽量不把书桌弄乱,虽然每次弄乱了之后都是毛文博收拾。
小孩躺在凉席上,电风扇不够高,用一根小凳子垫高后,才方便吹到床上。
筒子楼的院子又静了下来,不多时脚步声传来。这个点,不大可能是大人下班回家,也很少会有小孩来找毛文博。池岁星脑袋一转,估计是雍淳杰。他起身站到窗户旁,看见雍淳杰站在走廊上,思索到底要不要敲门。
“雍哥。”池岁星把窗户打开说道,“我去给你开门。”
雍淳杰点点头。
池岁星穿好鞋,跟毛文博一起开门,雍淳杰虽见过毛文博,可两人顶多见过,话更是没说过。雍淳杰已经初二,暑假过完就初三了。比池岁星和毛文博高了许多,他见到毛文博,正准备打个招呼,池岁星却抢着说道:“雍哥,这是我哥哥。”
雍淳杰盯着毛文博观察一阵,似乎很是熟悉,他想了想说:“我们是不是见过。”
“嗯。”毛文博说,“我以前也在景星乡住。”
“你叫什么。”
“毛文博。”
雍淳杰一听名字,“想起来了。”
虽然池岁星并不知道雍淳杰想起来了什么,他站在两人之间。
“雍哥,之前你的风筝被我们弄丢了。”他说,“我赔给萧哥钱了。”
雍淳杰摇摇头,“没事儿。”他回身看着楼下萧旭飞家的方向,“去找他?”
“晚上吧。”池岁星有些害怕,“萧大妈不准萧哥跟我们一起。”
“那我去。”雍淳杰说。
之前说,萧大妈总会用萧旭飞跟雍淳杰对比,想萧旭飞也跟雍淳杰一样出人头地,考个好学校,因此萧大妈几乎不让萧旭飞跟其他小孩一起,除了雍淳杰。但是萧旭飞又觉得跟雍淳杰一起会天天被念叨。怎么别人可以你不可以。因此雍淳杰寒暑假回家的时候,萧旭飞很少再明面上找雍淳杰一起了。
“晚上去周家坝吗。”池岁星问。
“吃了晚饭再说吧。”雍淳杰说。他回头准备下楼。
筒子楼下,小院里。阳光斜照,楼宇间散落的阳光又被树叶分割成星星点点,躺在摇椅,闲聊插科的大有人在。雍淳杰在景星乡的人眼里,特别是大人眼里,永远是自家小孩比不上的。他走到一楼,萧旭飞还在书桌前,见雍淳杰走到他家门口,萧旭飞装作没看见似的,低头看书。
萧大妈正在洗衣服,见有人来,本打算赶人走,却发现是雍淳杰,脸色一变,手上的水渍在衣摆上擦一擦,满脸生笑,把雍淳杰拉进屋。
“哎呀,怎么一回家就来了。”萧大妈说,“来找小飞的是吧,我叫他出来。”
萧大妈一偏头,嗓门大得院落的人都能听清。
“眼睛瞎了?没见有客人来了。”萧大妈把萧旭飞叫出来的第一句话。
萧旭飞面无表情,似乎不想与雍淳杰见面。
“哑巴了,叫人啊。”她揪着萧旭飞的衣领,把他扯到雍淳杰跟前。
雍淳杰也有点被吓到,“不用不用,我就是来看看小飞的。”
他赶忙拉着萧旭飞去卧室,萧大妈见状,也附和说道:“好,你们玩。”
萧旭飞带着雍淳杰到卧室,后者进屋后习惯把卧室门关上,陈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声响,雍淳杰一回头,门却又敞开着。
他疑惑问道:“门锁呢?”
“拆了。”萧旭飞说。
“拆了干什么。”雍淳杰把门掩上。
“他们想拆。”
萧旭飞坐在书桌前,面对窗户,阳光洒下。他背对着雍淳杰,影子被拉长,延伸在雍淳杰脚边。
“风筝丢了?”雍淳杰问道。
“嗯。”萧旭飞没回头,“没什么。”
“要不,我再给你买一个。”
“不用。”
雍淳杰发现萧旭飞不怎么理会自己,叹了叹气,走到半掩的门旁,“那我走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