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早,池岁星起床的时候天却刚好暗着,他端着瓷盅漱口,看见阳光从对岸过来。小孩赶忙回屋,满嘴泡沫,把毛文博叫醒。
“干什么。”毛文博揉揉眼睛。
“看日出。”池岁星嘴里含着牙刷,把毛文博拉起来。
毛文博起床,在走廊看不见单身公寓,却只见顺着阳光的纹路,公寓楼前已经站满了人。刘国强穿着正装,在胸口前带了一朵大红花,跟接亲的队伍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平洞接新娘。自行车只有这么些,载人有限,剩下的只能跟着跑去,或是在公寓楼等候。流水席摆在周家坝,每家把自家桌子搬到坝子上,当做酒席的桌。
新娘张玉兰今天穿的粉红短礼裙,头上戴着红花,站在自己家门口等刘国强。女方亲戚们也跟着一起,远远的瞧见自行车过来,便欢声喜地。刘国强身上有些小红包,大多是伍角一块的,发给小孩当个喜头,接新娘的时候,女方家有小孩挡路就扔个红包过去。
新娘家里,母亲在帮她梳头,嘴里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池岁星跟毛文博洗漱完吃过早饭,跟着大人走到公寓楼,小孩手里还攥着昨天的词。他昨天没背下来,只好现在临阵磨枪,背不下来也好读熟一些。刘国强的公寓门前贴着对联,池建国拉着小孩的手,站在楼下等刘国强接新娘过来。
远远的,接亲的队伍从景星乡的那条土路而来,随后人群都围上去,看看新娘长什么样。刘国强跟张玉兰在前边带路,池建国带着池岁星进公寓,一大群人围在床边等小孩说话。
池岁星望着满屋的人,新郎新娘,还有一大堆亲戚人家。大多都是女方亲戚,男方这边只有矿工队的同事们。小孩有些紧张,看了看手里的词,低声念了出来:
“新人托我来滚床,滚床滚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再生姑娘。”
大人们喜笑颜开,小孩在床上滚了两圈,又站起身继续念叨:
“这张床买得好,夫妻恩爱过到老;这张床买得宽,堆满金山和银山;这张床买得长,来年生个状元郎。”
池岁星也不那么紧张了,念得抑扬顿挫,手舞足蹈起来。他起身把被子推一推,毛文博在他身后也帮忙理一理被子:
“我把被子抖一抖,荣华富贵样样有;我把被子裹一裹,日子越过越红火。祝新郎新娘结婚快乐。”
小孩说完这段,大家鼓起掌来,池岁星不禁骄傲自豪,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婚房一片大红,喜气洋洋。小孩滚完床,兴致满满,觉得这床受过自己的“加护”,这对新人肯定会幸福美满,他点着头十分满意走出公寓。
周家坝上,流水席已经摆了起来,各家的桌椅凳子,胡乱摆在一起。还没走近周家坝,乐队的声音已经传来,唢呐、二胡、锣镲和腰鼓。池岁星看见周立言坐在他爷爷旁边,手上没有二胡,只是看着爷爷。
小孩过去打了个招呼,又回头跟池建国一起去送情(份子钱),二十元足以。写情(礼簿)的是牛奋进,识字多。小卖部有赊账本,平常买东西钱没带够或者压根没带,在赊账本上写个名字就行。牛老板因此也都认识些景星乡的人,且大家普通话有好的差的,名字用方言说肯定不好写,用那蹩脚的普通话来,更是差之千里。牛老板放了几张报纸在前面,谁的名字是什么生僻字或者说不上来,便在报纸上写写画画。
送情后大多会拿点东西,花生瓜子或是几颗硬糖,再多的,还有一包香烟。池建国把糖递给小孩,池岁星便拿着糖跑到后边去找毛文博,毛健全也带着毛文博在随份子,两个小孩拿着喜糖跑到另一旁玩去了。
夏天太阳大,每桌只好用顶棚遮阳,在棚子空隙间,阳光一道一道,仿佛将世界分隔开来。
大人们嗑着瓜子闲聊,小孩自己坐了一桌,雍淳杰带头。吃席的桌上都会放着一瓶白酒和两瓶啤酒,白酒大多人喝不了,在碗里倒点当做消毒。雍淳杰也是,可他用酒涮完碗,张口一喝,在小孩面前出尽风头。
“好喝吗。”池岁星问他。
“很辣。”雍淳杰回道。
池岁星也学着他的样子用白酒涮碗,他想尝尝,却见毛文博把碗里的白酒倒在地上。池岁星左右为难,用手指沾了点白酒尝了尝。辛辣刺鼻,让他一下子把碗里那一小点白酒倒在一旁。
“不好喝。”池岁星说道。
小孩转头,饭桌上已经开始上菜了,从凉菜开始,直到菜上齐才会发筷子。可小孩这桌无法无天,凉菜端上桌,有人伸手便抓,其他小孩也不甘示弱,伸手抓去。毛文博一脸嫌弃,打算做到毛健全那桌去。池岁星正欲伸手抓去,见毛文博下桌,他也回头跟去。
“我们去大人那桌。”毛文博对小孩说道。
“他们要喝酒。”池岁星嘴里还是一股酒味,冲得他鼻尖疼。
“没事。”
饭菜渐渐上齐,大人们拿着啤酒瓶,把瓶口在凳子角一磕,酒瓶便开了。池岁星捡起散落在脚边的啤酒盖,揣在兜里。筷子发下来,毛文博吃两口便说吃饱,池岁星匆匆扒了几口饭也跟着下了酒席。
不远处,刘国强和张玉兰正携手拿着小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毛文博不想见他,便提前跑到了周家坝外。小孩在地上捡酒瓶盖,用石头把瓶盖砸扁当做硬币玩,两人就在周家坝边缘玩。等刘国强敬完酒,牛奋进写完情,来参加婚礼的都吃好喝好,掌勺的和端盘子的才摆了二轮的几桌一起吃。剩下的空桌,用来打牌聊天。
池岁星见爸妈也下了酒席,便一起过去,打算回家。小孩回头,见酒桌上,刘国强和窦南康坐在一起,觥筹交错,阳光迷眼。
流水席摆了两天,新婚夫妻结完婚本应住在一起,可张玉兰的工作不在矿上,刘国强又住在单身公寓,两人还是分居两地,只是他时常骑着新婚时买来的二八大杠,往返平洞和景星乡两地。
婚礼过后,小孩也快上学,毛文博跟他还是常常跑到周家坝玩。周立言婚礼时混在村乐队里,被小孩们看见,见他便说:“你学会没呀。”
周立言昂首挺胸:“当然学会了。”
“把你家二胡拿出来拉一曲儿。”
“不行,弄坏了怎么办。”
“我看你就是没学会!”
在周家坝玩累了还可以到周忠明家歇会,上次在周忠明家里躲雨,周军强也认得小孩两人,每次小孩来玩,也就开门让他们进来。
开学前几天,周忠明说自己要走了,池岁星还以为他要帮着爷爷下地干活,于是朝他说了再见,下次有空再来找他。回头走到家属大院,一旁的单身公寓楼下刘国强和窦南康互相招手道别,小孩起初没认出来是窦南康,他剪了头发,跟刘国强同样的板寸。
池岁星和毛文博在楼下停留许久,见他们两人没再回头,刘国强看见小孩,池岁星便立马跑开了。
开学那天,天气还未凉下来,池岁星最后几天都被毛文博压着补作业,再没空去玩乐。毛文博在教室望着周忠明的空旷座位,班主任让男生们下课把他的桌子搬到学校的储物室。再之后,池岁星也没见到过窦南康,也没见过周忠明。景星乡一切依旧。
夏蝉久未停歇,每次下课池岁星跑到楼上去看毛文博还是欢喜。童年的美好记忆似乎都被收集在脑海,安静的放在这个夏天。旧风扇在旋转,小孩从凉席上醒来,还是一身汗,背上一条条被印出的红痕。天色将晚,母亲在做饭,午睡时梦到的画面如此熟悉。
小孩打了声招呼出去玩,筒子楼的走廊上晒着衣服和谷子,晾衣绳弯弯绕绕,似乎串联起邻里每家住户。池岁星侧头通过走廊栏杆上的镂空花纹,望见对门的人家,敲了敲门,却没人在。
他不知道毛文博去了哪里,在景星乡闷头前冲,四周道路熟悉,景色平淡。小孩跑得累了,走回家属大院,失望坐下。回头有人抱着他,擦掉额头的汗珠。
“怎么了。”毛文博问他。
“你去哪了。”池岁星转头搂在他身上。
“张忠明回家了。”毛文博问,“周爷爷说要送到他爸爸那去。”
小孩手不觉攥得紧了些,搂在毛文博身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还没到吃饭的时间,毛文博抱着池岁星,在筒子楼旁散着步。楼后的桂花树已经结了些花骨朵,估计快要开花,到时候还能摘些来做桂花糕。可小孩手讨嫌,偏要在桂花树上折一枝下来,他说要把这个养在家里,到时候家里就一直有桂花的香气。
走了一段路,毛文博实在累得不行,只好把小孩放下。文丽萍站在筒子楼外,见他们还在外面的小路,招手让他们回家。池岁星跑到前头,说要比试一下谁跑得更快,毛文博点点头,跟上小孩。两边的景色越来越熟悉,斜阳西沉,两小孩满头大汗,筒子楼灶火鼎沸,街巷热闹。斑白砖墙,从身后洒来的余晖,透过菱形的镂空花纹将地面也变得华丽起来。
似乎只要池岁星一句话,毛文博便能跟他一起跑,跑回他长大的巷弄。